縣醫院的走廊里人來人往,蒼白的燈光把每個人的臉都照成一副死相。
人們的臉上都是一副苦巴巴的樣子,看得陳二嫂心里難受,連兒子陳厚土專門出去買的養生粥都吃不下。
回到病房里,陳厚土猜到母親想法,便勸道:“媽,醫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你想想平時誰會沒事兒往醫院跑啊?那邊,你看那幾個笑瞇瞇的老頭兒老太太,一定是添子添孫的。趕明兒我結婚生了娃,你的嘴啊,肯定比他們咧的都大。”
陳厚土一席話便把陳二嫂哄得笑逐顏開,幾口就把粥吃完了。不過到了晚上,躺在病床上,陳二嫂又開始犯愁了。
她愁的不是自己的腰,而是回來之后沒在家休息、又在醫院跑了一天,累得昏睡過去的兒子陳厚土。
到現在她還是生當家的陳季壽的氣,一個腰疼而已,管不住嘴居然讓兒子聽了去。腰疼么,小指頭一樣的小毛病,去鎮診所掉幾瓶水,回家照樣下地干活兒,以前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么?
真嬌氣!
可回頭再一想想,兒子也是真孝順,一聽腰有毛病,趕緊給送縣醫院,讓那些白大褂給看。
以前聽村里的人說,不能讓白大褂給看病,一看就是重病,什么癌呀梗塞啊胡說一氣,就讓你上手術臺。
手術臺是個什么地方,上去就得花錢,錢都不是錢,是紙,嘩啦啦的燒,心疼人。
她答應手術,便是希望兒子盡快回去,若是因為自己的身體耽擱了兒子的前途,那就罪過大了。
兒子千里迢迢從首都趕回來,眼瞅著也不急著回去,愁死個人了。
之前陳二嫂也問過兒子陳厚土關于畢業之后的工作問題,結果被兒子三兩句話打發走了。陳二嫂一向為生下兒子陳厚土自豪,多好的兒子啊,又乖巧又聽話,學習成績也好,狀元郎哩。
想著想著,陳二嫂就回憶起四年前兒子陳厚土參加高考,當時厚土考了個市狀元,連縣長都親自跑來二道溝村的家里祝賀。那段時間,二道溝村各家各戶看陳家的眼神兒都變了。
陳二嫂自認為以兒子的本事,肯定能在京城找到好單位,所以逢人便說自家厚土爭氣。
結果可好,陳二嫂的話經過一傳十,十傳百,后來但凡提到陳二嫂家的厚土,都說有出息。
“外面有大單位要,一年掙大十幾萬,有能耐著哩!”
這些個屁眼子不把門兒的死婆娘,沒個見識。陳二嫂私下里咒罵,卻也不在意,也不糾正,隨她們傳,隨她們說。反正自家厚土頂厲害哩,京城大學的大學生,畢業就坐大樓,坐辦公室,坐大皮椅,一年掙大十幾萬輕輕松松哩。
想著,不免幻想以后孝順的厚土帶著自己去京城,去看看電視里的大城市到底是個啥樣子。
可再一想,厚土還不回去,萬一人家大單位不耐煩了,不要厚土了,這可咋辦?
不行,還是得想辦法讓厚土走。
做手術,趕快做手術。陳二嫂根本就沒想過怕動手術開刀,她滿心都是兒子陳厚土的前途,遠大前程,大樓,大辦公室,大皮椅……做手術吧,快呀!
錢不想了,做完手術就攆厚土趕緊走,以后厚土能掙,不怕。
陳二嫂越想越心急,忍不住翻了個身,結果一翻身就動到腰椎,神經痛誰忍得住啊?
“嘶……”陳二嫂痛的叫出聲。
陳厚土被驚醒,迷迷糊糊的抬起頭,忙喊一聲:“媽,你咋了?”
“沒事沒事,我就是想翻個身。”陳二嫂又是懊惱又是心疼,“哎呀,咋把你弄醒了,你都沒休息,快接著睡吧。”
“不了,睡的差不多了。”陳厚土搓了搓臉,從病床邊的床頭柜上拿起眼鏡戴上,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清晰了。
“你這孩子,你回來都沒咋休息,這就趴一會兒,怎么會好?”陳二嫂拍拍被子,“你趕緊再歇會兒,都怪媽不好,媽不翻身了,你好好睡吧。”
“媽,我真的睡夠了。”陳厚土拉起陳二嫂的手,溫聲道:“擱大學的時候,我就睡的少,一開始懷疑是不是生病……”
“呸呸呸,你小小年紀,身強力壯的,怎么會生病,快跟我一起呸呸呸。”
“好,呸呸呸。”陳厚土忍不住笑著搖搖頭,接著道:“媽,后來你猜怎么著?我看了一本書,人家國外的科學家說啊,有的人睡得少,那是天生基因好,智商高,人聰明。”
“對嘛。人家國外的科學家就是厲害,我兒子頂聰明著呢!”
“哈哈,瞧把你美的。”陳厚土習慣性的扶了扶眼鏡,俯下身幫母親掖緊被角,“媽,我起來了,你騰開身子好好睡一會兒,我出去看看。”
母子倆又說幾句話,陳厚土便從病房出來,走在醫院的大院子里,不禁擔心父親那邊處理的怎么樣了。
陳厚土了解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性子,平日里老實巴交,誰也不得罪,也不愛欠人人情。他原本準備自己回村里找人借錢,可他父親堅決不答應。
“你一個大學生,去借什么錢,我去!”
陳季壽就這一句話,翻來覆去的說,好像陳厚土一個大學生不可以欠人錢似的。說到最后,陳厚土無奈,只好目送父親回去了。
不過,父親臨行之前,陳厚土還是囑咐了幾句話,讓父親心里好有個數。
陳厚土跟父親說的話,沒告訴他的母親,一是擔心母親聽到動手術要花大幾千塊錢,怕她不配合手術,二是這事兒他也沒個準譜兒,不敢讓母親有希望又失望。
病人對抗病患,最需要的是好心態,其他的交給專業的醫生就行了。
陳季壽后半夜連夜從村里進了城,手里總共借到三千五百塊錢,一股腦交到陳厚土手里,愁眉苦臉道:“東湊西借,還差一千五,咋弄呢?”
“不慌,爸,這比我預計的已經多出不少了。”陳厚土安慰道,“對了,這都是誰借的,我記一下。”
陳季壽把借錢的人和錢數一一說了,提到大隊書記黃宏祥的時候,陳厚土雙眉一挑:“黃老胖居然借了?借這么多?”
“是啊,我也納悶呢。”陳季壽到現在也還沒想明白,明明早就翻臉了,怎么還愿意借錢呢?“說不得是他轉性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厚土搖搖頭,“黃嬸子就沒說啥?”
“咋個沒說,差點要氣的上吊了。”提到黃家媳婦,陳季壽就沒什么好氣了。
“嘿嘿,像她的作風。”陳厚土促狹的笑了,隨后拉了父親進病房里,輕聲道:“爸,我媽腰疼,動不得,你先趴床邊休息一會兒,我擱門外看著就行。”
“那怎么行,你回來還沒休息,學生娃娃瘦得像根麻桿。你得睡一覺,不然身體再累壞了。我們家已經有一個病倒的了,可不能把你再病倒了。”
“爸,你來之前,我已經睡一覺啦。”陳厚土一把攬過父親的肩膀,把他摁在病床邊的陪床椅上坐下來,“好了,我媽剛睡不久,別吵醒了他,你快休息吧。”
“對了,電話號碼。”陳季壽見兒子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兒子的手,從外套的內側衣兜取出一張紙條,“村支書只寫了號碼,他說這個事最好還是親自去找鎮上的劉書記一趟。政策精神都是劉書記傳達下來的,只有劉書記心里最清楚,可能知道該咋辦。不過,這件事情你別管了,明兒一早我起來就去鎮上找劉書記……”
“爸,我去就行了,這事兒你去了沒用,你一不懂政策,二也不知道其中的細節,肯定說不清楚,到時候還是得我去跑一趟。”
“那……那好吧。”陳季壽仰頭看著兒子,忽然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陳厚土捏著紙條,再次從病房里出來,看看上面的號碼,又朝天上望了望,喃喃道:“劉書記,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