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遠游的星離越飛越沒有力氣,只見云氣越來越稀薄,她禁不住一陣陣腳軟。
這仙人行路,無風便無憑。星離心想,這下好,馬上要如愿以償銷隕于這廣袤星空了。
不知道自己是處于寂滅的灰心,還是解脫的欣喜之間,她看見前方有一顆小小的孤星,如同暗夜里一枚黑色深邃的瞳孔,一下就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
只是飛得越近,就被推得更遠,無法近身。看來星星上有人,對方在拒絕她。
星離也無意打擾,選擇住在離天宮這么遠的地方,想必主人就是不喜外人打擾。
她只好跟這顆星球擦身而過,往更偏斜的地方飛去,奈何體力實在不支,稍一錯神,便一個側身摔下了云頭。她也不掙扎,由著自己放了自己!
冥冥之中,耳邊好像聽見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一陣風吹來,攏起她腳下摔碎的云彩,把她托起,輕輕地帶到了那顆小小的星星上。
星離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落在一片樹林之中。只見眼面前有一個黑影,背對著,問她:
“來者何人?”聲音威嚴自重,星離卻聽得岔了,反倒感應到一絲不敢相信的柔和。
“弟子孔星離,佛祖座下司眠使者……”星離行禮,自報家門。
“星離?”對方沉吟,顯然沒有聽懂是哪兩個字。
“星離乃佛祖賜名。為參星升起,商星下落,取一升一落,一日一暮的意思,教弟子主司天庭眾仙止息之事。”
“難道不是參商二星,一升一落,永不得見之意?”
“也有這個意思。”
“嗯?這是佛祖說的?”對方波瀾不驚的語氣中微微夾雜了一絲疑惑。
“不是。這個弟子在人間的一位朋友,他在說文解字給弟子聽的時候,講了這個意思。”
“噢!凡間。”黑影喃喃低語,語中無限惆悵。星離聽來不便回應,便默默候著。
黑影似乎很喜歡她的靜默,俄爾繼續問道:
“你如何得以下得凡間,是替佛祖辦差,還是?”
星離一時不語。
他也打住。
彼此能點到為止,大概是人與人之間最舒服的距離。
那人停了一停,換言:
“你如何流落到此處,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回歸天庭?”
“弟子此番領佛祖示下,苦行至此,并不……并不著急回去!”
“噢?佛祖旨意,遣你苦行?”
“是。”
“那你犯的罪責繞是不輕。”
“……是。”
“語意遲遲,唔,難道心有不服?”
“弟子……無心!無心不服。”
“此話何意?”
“弟子已然受空心之刑,故而言此。”
……
“空心?如何空心?”
“弟子遇了私刑。”星離盡量平靜地答道,胸口還是壓不住空空地跳了一下。
一時間星離仿佛聽到對方喉間一絲驚懼回應,雙肩居然如同頭頂樹葉一般,也在微微顫抖。定神后又發現許是自己體虛出現了錯覺,對方依舊身形偉岸,屹立如山。
二人如木一般站立良久,最后還是那個黑影開口:
“用的可是,金絲偃月環?”
孔星離訝然:
“是。”
對方身形一震,轉過身來,問道:
“你,恨那個給你行刑的人嗎?”
星離沉默,半日回答:“不恨。”
“我知你,說的是真的。”孤星說道:“罷了罷了,你我也算投緣。日后你苦行歸來,若是方便,此處歡迎你停留落腳。”
說罷便悄然離去。
星離目送,然后找了一個干燥的地方盤腿打坐。
閉目之后,耳邊微風簌簌,一時心如止水,波平如鏡。
嘴中默默唱謁。“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一聲一聲,既是思念佛祖座下無憂無慮的日子,又是感慨自己遭際的苦痛。一句一句凄然之意,在這個小小的孤星上,繚繞不絕。
……
“心中如此悲苦嗎?”是遠方送來的禪音。
“一點。”星離睜開眼睛,睫毛上粘著淚水。
“佛心原本悲憫。但心軟,多數時候,不是一件好事情。”
林中又是無聲無息。
三晌過后,那位突然問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敢問仙師……?”
“我乃佛門座下紫金仙人——引劫孤星是也。”
萬年之前,因故獲懲,淪為天下第一天煞孤星,事后天上大多劫難,都是由他引渡,很是煞氣,一般仙眾均是退避三舍,生怕哪天被他想起,受盡磋磨事小,阻遏飛升事大。
星離此刻卻覺得十分親切。所謂飛升劫數,有何可怕的,不過是成仙得道的必經之路。可怕的是一直在等待著劫數的到來的忐忑。以她現在的心境,就算這位直接將她掌斃當場,她也絕無留戀。
一語說罷,孤星大人走出了樹影,跟星離打了一個照面,拿出一分愿為東道主的誠意。
星離頓時就驚訝得眼珠子都掉落在地。這個冤家,到此還戲弄于我!
眼前站著的分明就是那該死的張月嶗嘛!
孔星離在須臾之間不假思索地就對住他,飛身連劈了三掌:
“張月嶗,你何必苦苦糾纏,好玩嗎?”
對方根本沒有閃躲,星離爽厲的追月掌也根本沒有傷到他半分。
在星離眼里,赫然出現的就是張月嶗本人。雖然細看此人身形更為高大健碩,年紀看上去有凡間三十二三的樣子,滿臉溫存厚意,跟張月嶗有氣韻上的分別。
但是他的整個輪廓,幾乎和張月嶗是一模一樣,尤其是眼睛,都有一層藍光氤氳在眼底,白日不經意看不見,一旦他心思浮動的時候,立刻會隱隱閃著幽光,讓人深陷于此。
引劫孤星一下就識出這名小女史認錯了人,但是一聽那名字,內心頓時激蕩不已,果然,小小冤孽開始討債了。
“小女使,你認錯人了!不過,我倒是愿意代他受你這三掌。”說話的聲調完全不同,根本不是那個喜怒無常任性非凡的張月嶗!
星離登時發掘覺了!張月嶗那個人,是怎么也裝不出這個風骨的。
“張月嶗,就是重創你的人?”引劫孤星看上去倒是毫不介意。
星離不答,只認錯:
“弟子方才靈修混沌,有失分寸,望仙君責罰。”
“罰人是最沒有意思的。以為罰的是別人,殊料罰的都是自己。古往今來,無一例外。”
星離再次盯住這個人,確認他不是張月嶗,頓時覺得冒失,不由得羞紅了臉。
“要不然,咱們一老一小,坐下來喝盅茶?”
“好,星離來沏。”星離趕緊踩著梯子下臉。
“我有雪獅,你燒水就好。”
眼前赫然一盞茶座。
“你此番出來,兩手空空,打算遠行何方?”
“司眠別無長處,只是懂得助人睡眠,營合夢境。此番并沒有什么謀劃打算。”
“是嗎?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休眠了。”依然是一聲嘆息。
“那司眠斗膽一試。司眠不知道上仙法力,不知自己該用幾成靈力發功?”星離躍躍欲試,好久沒有這樣覺得自己有用了。
“我?”仙君苦笑了一下,“已經苦行萬年了。”
額。那他的道行真就如浩瀚宇宙,深不可測了。星離一苦:“如此仙格深厚,司眠千年的道行可能無法催動呵。”
“你平日如何催動天庭眾仙?”
“平日司眠有安魂珠相助,自己也有四千年道行,都還比較好使。”
“那你的珠子,你的道行呢?”
“丟了。”星離小小聲。星離想起自己狼狽逃亡的日子,那些輕易流瀉的靈力。
仙君一笑。伸手蓋于星離頭頂,仿佛想給星離幾分靈力。
星離頭一偏:“謝上仙。司眠不想要多的道行修為。”
“道行修為都不想要了?你還想死?”
“星離不敢違背佛祖之命,斷然不敢談死。只是還想問上仙,舍棄性命,緣何如此之難呢?“
“你是認為,你的那口氣是安魂珠給你吊著?”
“不是嗎?”
仙君搖頭。
“性命乃天賦之物,最易丟棄。無法丟棄的,不過是自己找的那些恩怨情仇虛無縹緲。你那一口氣,不過是自己的一絲不甘罷了。”
“我自己……并不想死?”
仙君沒有答她,反而問道:“你想過死?”
星離不語。
“這個世界上,就算你剩一年道行,也很難死。蕓蕓眾生,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的是苦苦執著。”
“茫然活著,有什么意思?”
“死了就有意思了?化成塵土就有意思了?”
“仙君說的對。”
……
“仙君您,嗯,如此多的歲月無法入眠,修行是不是也清減了一些?”星離害怕再說下去,自己忍不住會說起張月嶗,故而強行掉轉話題。
“怎么呢,想趁我修為日減,打劫我,接管我這珈藍孤星?”仙君有點發笑。
“不敢不敢!只是按理如此長時間的消耗,仙君的元神應該大傷才是,但我看仙君您……。”星離認真地堅持自己的問題。
“我手下殺伐太多,元神反而強悍,如野草一般,兀自生長。”
“既然如此,那確實難辦。我只好盡力一試。但即便能夠入睡,也并無美夢,只是得到一絲虛空,忘記一個剎那。”
“能忘記一個剎那,已經是很好的一件事了。”
……上仙也有想忘記的事情啊?這個疑問在星離心里閃了一下,想到這位仙君會讀心,便給她強行壓下去了。
“你先前既然問了我生死的大事,我也問你一問,何為孤獨?”
星離老實答道:“星離不知。”
“你卻說不知。”仙君輕笑,仿佛不滿意這個答案。“你渾身上下都寫滿了。”
星離又是無語。自小無父無母,如今無師無兄長,他人一眼便看了個通透啊!
二人端坐一刻,星離催動法輪,親手助力仙君入夢。
片刻間大汗淋漓,孔星離覺得他已經安詳入夢,便打算起身出發,臨行留言道:
“仙君容留半日,星離感懷。星離命宿蟲乃小小螢火,愿以此螢囊,留給仙君作伴。”
這顆星雖不能說完全漆黑,卻委實暗淡,星離打算把自己盡剩的一只螢囊留予他照明。
“不用。”仙君居然睜眼回絕了她。怎么還是沒有入夢?星離一時尷尬不已,這樣很丟佛祖的臉的,自己的法力已經爛成這樣了嗎?
“仙君若不喜歡,放在袖子間也是一樣好玩的。”星離訕訕。
仙君雖然還是沒有接,卻被她的悲憫之心打動了,他從自己的袖子中掏出一只玉笛。
“這只九孔玉笛,一萬年來,從未再有人能夠吹響它。它已經寂寞好久了,就給它臨時找個有緣的主人吧。你們彼此也好有個伴。”
“謝仙君,那這螢囊……”
仙君還是不說話,闔上了雙眼:“你且趕路吧。”
星離只有好好地找了一棵樹,把它掛起來。里面的螢火蟲子個個都睜眼望了望左右,見四周都黢黑得緊,登時嚇得屁股都縮了起來,一亮不亮的,讓星離很是丟臉,訕訕地說:
“它們平日里很乖的!”
“這只玉笛,你若行得遠處,幫我把它留在那里,也算是它的一個歸宿。”
什么?星離沒有聽懂,是將它扔遠一點的意思,口中習慣性地唱喏:“是。”
“切記不要帶回天庭。”
“喏。”
仙君再也不語,默默隱去了。
星離拜了兩拜,御風而行,離開了這顆小星。
玉笛在腰間隨她穿風而行,九孔居然無一有聲,原來是一管啞笛。
星離好奇,一萬年來都沒有人吹得響呀,是不是堵了?她拿起玉笛,對著一個小孔,輕輕“噓”了一下,一瞬一股急湍般的氣流包抄了過來,撩起星離就漩渦一般向后狂卷而去。
同一瞬間,掛在珈藍星樹上的螢囊,“嚓”地一下,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