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遠沒有大家想象得那么輕松撇脫。
話說出了月老廟的幾個人分道而行。
不幾日,還沒有收到柳輕煙報平安的消息,王雨生就先接到了他加急的飛鴿傳書。
信曰:公主路上突染惡疾,藥石無醫。兄長收信之時,應為輕煙進京之日。為免族人遭殃,輕煙懇求兄長攜仙友,趕赴京城救急。轉圜之恩,沒齒難忘。不然,柳家滅門之憂,恐在眼前。輕煙跪拜。再三。
茲事體大。皇城根下,如若知曉公主與輕煙私自合離,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公主若能在皇帝面前自作主張,那還好說;如今惡疾纏身,無法自理,卻有一紙離書在身,那皇家是斷斷不會相信他們是和平解除婚約的。
那柳家,估計就要以大逆不道之罪被株連了!
雨生收信之日,公主一行人堪堪回到京城,第一時間并沒有進宮參拜,而是書信入宮,說公主在外寒邪入體,此時已經是滴水不進,性命垂危。
貴妃大慟,龍顏亦是大怒,皇家內苑亂做一團。太子直接想把柳家一干人等抓了個七七八八。那封合離信尚且沒有給皇帝看見,應該是還沒有來得及。
公主一直沒有子嗣,皇帝本身就很是惱怒,此番洛陽城一去,又染了惡疾回來。之前崇陽說去洛陽城為母妃尋覓冬日牡丹,回報的信息還是喜氣洋洋的;這柳輕煙一去,帶回來的公主就染上了惡疾,莫不是為了自家子嗣,想殺妻另娶?!
柳輕煙也是無法,急得嘴上燎泡都起來了,一邊遍訪名醫,一邊派人飛書到洛陽城,急召王雨生進京幫忙,畢竟他身邊那幾個人,氣度著實不凡,不是幾個泛泛之輩可以做戲假裝的。
張月嶗不屑于皇宮內苑之事,天庭之上,這種事情也非常多,天天去解決,總是忙不完的。冤死幾個人就冤死幾個人好了:
“四哥,你去又有何用?藥石無醫之人!”
“是啊,我去肯定無用;所以,信上說請你們也一道去了……”
“我可不去!”月嶗手里拈著糕點,不屑一顧。
“不單是公主性命之事。輕煙一家就此纏上官非著實冤枉。再者,我出來十年,也應該回家去看看父母了。”雨生說到這里,神色略有黯然。
既然提及到看父母盡孝心,月嶗也不好反駁。
“那我們隨你去看看吧。”轉身對星離說:“我們也去京城好好逛一逛吧!”
星離一直輔助雨生修煉,希望能夠助他一臂之力,善始善終,于是也同意前往。梨子就別提了,月嶗去哪兒,她哪次不是巴巴地望著能夠一起的。
一行人就這樣來到了京城。
月嶗被雨生安排成一位名醫,不日后跟隨他一起進城。
雨生求仙多年,身上多了更濃的清絕氣息,但要去內廷覲見,還是得換合適的衣衫。那張月嶗就更不得了了,居然穿著盤龍紋的內衫,這是有多招殺,在洛陽城他還披了裘皮大氅遮住了大半,如今進了京,暖和一點脫了就露出來了。雨生瞄到一眼,直接呼天。
王雨生進城就趕緊把一行人帶到裁縫鋪子,給他里里外外換了一套樸實一點的郎中衣裳,再悄悄把他換下的衣服折好,妥當地藏了起來。
好在月嶗對自己的穿著不甚上心,讓換就乖乖換上,并不多話。
京城較之洛陽,明顯更討張月嶗的喜歡。這里的繁華富庶迷了他的眼,不過自己可以穿布衣,但是星離要穿好的呀,于是親自給星離挑了新的暖的,盯著她去內間換上。
他給星離挑的是老板推薦的新花色——松針綠的繒絲襖子,大概她自己也看中了,沖月嶗笑了一笑就進了更衣間。月嶗收了她的笑,心里樂滋滋。
慕梨子也喜歡,也要同一件,嚷著老板再拿一套。老板多有眼力見,微笑著遲遲不動手。月嶗發現了,刮了她一下鼻子:
“不會少你的,穿你的碧波綠去,你個小丫頭!”
慕梨子一嘟嘴,抬起小下巴氣呼呼地跟在身后,耍起性子干脆不挑了。
老板訕笑著看著,一副看著小妾爭寵的吃瓜嘴臉。
月嶗看了老板的神色,一下就懂了。跟著雨生邁出門去的腿收回來,拽住慕梨子,盯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到:
“不要在星離面前甩臉子!”
慕梨子一聽,你倆當真的和好啦哈,于是眼淚泡兒在打轉,噤聲:好啊主兒,到了這人間的天子腳下,跟我講起了三六九等!她孔星離也跟我一樣只是仙使嘛!
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哭唧唧:
“你以前不會這樣說人家的,主兒。”
“你以前是個小小兒郎,可愛頑皮一點,那無可厚非;如今你是女兒身,在我倆面前,自然應該放持重一些!”
“噢,月仙兒!”慕梨子還是從前的腔調,昵的不行。
“說‘是,月仙’!”
慕梨子情不自禁還想扭捏一下,一眼望見月嶗眼底的凌厲,趕緊伶俐知趣地照著說:
“是,月仙!”
月嶗這才滿意,瞅了一眼星離,星離若無其事地在前面緩步款行,應是有意在等他倆跟上來,月嶗便緊跟上。只是不時有路人把眼光落在星離身上,還有人竊竊私語。
月嶗順著他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星離,果然是清絕仙姿,遠異俗人。月嶗上前一步,拖起她的袖子,嚴了嚴聲音說道:
“穿了新衣,就別在路上流連,快點走!”
星離也是摸不透他這般陰晴不定的態度,也不做反抗,緊走了兩步,迎面就是王家派來的轎子。孔星離作為女眷,一腳跨上轎子,輕呼:“慕梨呢,隨我一起吧?”
“慕梨不去!”慕梨子懟了一句。
“行,那你跟著我的轎子走路!”月嶗一把拍在慕梨子的肩上,扒拉她到后面。
慕梨子氣得一跺腳,只差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劃拉兩條腿哇哇叫屈了。
雨生看了,還挺贊許此時的月嶗,界限分明,不似慕梨子剛剛下來,他跟星離賭氣,縱容著慕梨子曖昧不清。
雨生把自己的轎子讓給了慕梨子:
“慕梨,你坐這頂,我騎馬!”說完把慕梨子請進了轎中。
“還是人間的哥哥好!”慕梨一嘟嘴。
王雨生微笑,跨上護院的高頭大馬。只是他這一亮相,底下就有人議論的沸沸揚揚:
“這不是王丞相的四公子嘛?他回京了哦?”
“成仙了還回來干什么?”
“瘋的,可憐呢,老婆都走了,這種貴公子少見哦!”
“不會吧,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還好呢!”
路人的高低議論讓雨生不舒服,但是,更不舒服的,卻是星離。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現,王家的生活應該富庶高貴惹人艷羨,平穩靖安的吧!
她深深地理解雨生不愿意呆在京城的心情了,就如同當年自己第一次逃離天庭的心情是一樣的。
她忍不住撩起簾子來看了一眼打馬在前,身形瘦削的王雨生,頓時滿眼歉疚和憐愛。恰巧月嶗撩起簾子來看路上繁華,抬眼就看見星離滿眼的深情,這一幕不經意的黃雀在后,讓月嶗一顆心酸得去了山西,抱回好大一壇子醋,轎子都一沉。
“怎么那崇陽公主不趕緊把雨生給撩到懷里,反而自己作病了呢!”月嶗好生懊惱。
一行人直奔公主府先。而公主府早就秘密地被皇城里的太醫給堵塞了,府外還站著不少兵丁,柳輕煙在大門口翹首盼望,一看見自家的轎輦出現在巷口,立刻奔了過來,見到王雨生低低地第一句話就是:
“家里那邊全給圍死了。”
“會沒事的。”王雨生早經歷過這樣兵圍府門的陣仗,感同身受,拍拍輕煙的手背,安慰道。
隨后張月嶗跳下轎子,輕煙見高手來了,果然心安許多。他眼尖,立刻注意到梨子是跟在月嶗軟轎之后,而星離是從轎輦上緩緩走下來的,行到月嶗身邊的時候,月嶗還不由自主地把她護到了身前,心中立刻有了高下,對星離越發恭敬起來。
星離也漸漸對這個司空家的公子多了幾分好感。
進得府中,公主身邊人被輕煙支走,太醫也請他們到別苑休息,只留了雨生幾人在身邊。
月嶗立于廳中,裝模作樣地拿了線,來診脈。公主氣息洶涌,是極不安穩。但并沒有外邪入體,也沒有內疾,這樣昏沉不醒,滴水不進,當就是她有私心脫離無辜的柳輕煙,得到的上天的輕懲罷了。
按理說,這個小懲也應該十天半個月就能自行解了啊!
慕梨子因為是女眷,隨侍在側,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公主,一眼就看出來了,悄聲對月嶗說:“月仙您看,她的紅繩沒有摘干凈,腳踝處還有一根金絲錁著呢!”
月嶗一吐舌頭,果然!那公主的腳踝處,紅線勒過的淺淺的痕跡之下,居然還有一根金絲,細細微微地嵌在肉中。
只是因為這個?自己的手腳也太不利索了!
不過索性讓這個公主吃點苦頭吧!這紅繩中的金絲一旦沒有跟隨紅繩拔出,就只能靠本人了。如果她求生意念強烈,不日就能自行解脫了。這個時候月嶗也是愛莫能助。
為了掩人耳目,他還是假意開了一個藥方:
半夏輕煙共茴香,桂心一點憶斷腸。苦參堪憐獨活意,娘子當歸定久長。
星離一看,輕輕頷首。這個張月嶗也不是不學無術嘛!這半夏,茴香,桂心,苦參,獨活,娘子,當歸都是中藥的名字。只是這藥都是尋常,不打緊,但是這個意思卻是說公主和輕煙二人已經同室共枕多年,回想起來也是會心有感慨的。如果彼此都能哀憐對方,希望對方活過來,那公主一旦闖過這一關,那日后二人定是長長久久,圓圓滿滿。
這不過是一個祝福,啥用都沒有,就看柳輕煙怎么品了!
柳輕煙為了族人性命,居然一下就智商在線,一下就品出了其中味道,管他有用沒用,藥也熬了,事也做了——衣不解帶地守在身邊,各種體貼。
漸漸的公主開始恢復意識,會在夢中囈語。柳輕煙就當聽見一般,諸多應承。
幾日下來,感覺比近幾年說的話還要多,不免心下感慨。
滴漏之間,十幾日就這樣滑過去了。
某一日,公主果然緩緩地醒了過來。
她一睜眼的時候,只見柳輕煙烏青著眼睛,乏累地倒在榻旁,氣息沉重,眉頭緊蹙,一副擔驚受怕、六神無主的模樣。
公主一怔。往日白皙俊朗意氣風發的翩翩佳公子,一眼之間變成一副落魄失神的模樣,看樣子應該是因為守護自己才憔悴至此。
平日二人都有丫鬟小廝服侍,這樣貼心的時刻竟然是從未有過,心中沒來由地一顫,忽然生出一絲憐愛,把公主自己都嚇了一跳。
于是也沒有發出很大的動靜,撥了一下床尾的丫頭,丫頭醒來,她讓這個丫頭噤聲,悄悄給自己扶起更衣,化了妝容,過到一旁飯廳,一邊進一些清淡的膳食,一邊于席間默默等待。
那邊柳輕煙一頓昏睡,幾乎到了日上三竿。猛然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是瞅一下公主,結果發現公主居然不在榻上,頓時魂飛魄散,難道……
奪門而出,才聽得下人說道公主已經痊愈,人在飯廳,飲食已經恢復。輕煙不可置信,連跑帶顛趕了過去,正巧看見公主捏了一個調羹在喝湯,嬌羞的樣子恍然如當年剛剛嫁進家門之初,一時百感交集,心中五味雜陳,顫顫喊了一句:
“崇陽!”
這一聲,讓崇陽公主差點落下淚來,從嫁進來起,就被她自己選的如意郎君一直呼以公主的名號,從不曾聽他一句軟話,如今重病起身,他倒一副疼惜的模樣,這當真如何是好!
崇陽公主放下湯勺,拿起小碗,放到嘴邊,一揚脖子,裝作喝湯,淚珠兒卻大滴地滴入碗中,搞得她一個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眾人知趣地退出門外,柳輕煙放輕腳步走到崇陽的身邊,不顧身份大忌的摟住了崇陽:
“你可把我給嚇死了!”
“哪有那么嬌氣!”崇陽也軟了下來,輕聲說了一句。
柳輕煙可從來沒有得過崇陽這樣綿軟的一句話,立時男人的氣息爆棚,把抱在懷里的崇陽狠狠地親了一下,崇陽習慣性地推了他一把,他也沒有如平時一樣傲然地走開,反而貼得更緊。人家說“久別勝新婚”,他們此時倒是難以言說了。可見姻緣這種事情,也是諸多機緣巧合,凡人莫說說不清楚,就是張月嶗這種糊涂神仙,也是不了然的。
柳輕煙陪著公主用罷早飯,才想起后院還有幾個朋友幾日都沒有去過問,怠慢得不輕。立刻請示公主:
“微臣為公主請了洛陽的幾個朋友過來,公主要不要一起……”
“不了,”崇陽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自己恩威并施向人家求子,求解約,回頭想起來很是難為情。如今又都彼此認識,自己也不想當一個反反復復之人,故而決定疏離一些。
“也好。”輕煙也是不想她拋頭露面的,所以還蠻支持她這樣,左右都是熟悉的朋友,以后分一點內苑的界限,也好和雨生同朝共事,少一些牽扯。
于是叫上貼身小廝,跑去西廂房,探望那幾個仙友。臨了跨出房門,跑回來到公主手邊,將那粘合的合離書又給撕了,才出門。公主撿起那碎紙頁子,扔到了火龕里。
月嶗他們正準備啟程。
“想必是公主的疾恙已然痊愈。”大家看他喜滋滋地奔進來,立刻都笑了。
“謝少先生厚助,公主差我厚謝先生。”輕煙回以一笑,招手喚來小廝,端上一盤金元寶。
“我們拿著這些,也忒重了些,公子還是自留吧。”月嶗一笑。
“柳兄不用外道,月嶗兄弟還要隨我去家門走上一趟。”雨生在一旁,也出言攔阻。
柳輕煙這才想起,為了不引起太大動靜,雨生回京后,都一直沒有回家呢。這個于情于理都說不通,自然不便久留。
當下只在心中許愿,如若日后這幾人有需要自己之處,定當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月嶗看了他一眼,仿佛聽見他許愿似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
“想到就要做到!赴湯蹈火哦!”
被說中心事的柳輕煙更是將他驚為天人,不敢多言了。
更是特意走到星離身邊,認認真真地作別,不知道為何,他一直覺得自己千萬不能怠慢的,就是這個神情淡漠,性情疏離的女仙。
星離也是自在從容地跟在月嶗和雨生身后,跟柳輕煙漠漠地打了一個照面,然后輕啟朱唇,叮囑了一句:
“柳大人如果方便,就把公主身邊那個婆子放出府外罷!”
“謝仙使提醒。”輕煙一聽,頓時明白,趕忙作揖。
一行人轉程往王府而去。
沒注意幾雙眼睛使勁盯著,一路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