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嶗在一旁抱住慕梨子，守著她漸漸地消失，心中悵然：

　　“月仙，你心上，有過我不曾？”慕梨子用了力氣支起身子，靠近月嶗的臉，想吻他一吻。

　　月嶗下意識地將臉偏了一毫，不過還是讓慕梨吻上了。

　　“我……嗯，你是雪兒的母親……我……”張月嶗答若未答。

　　慕梨子心想，你這個傻子，我擺明了要死了，你哄我一哄，我也不會從棺材里爬出來跟你爭什么短長，怎么這點利落勁也沒有呢。從前，當你侍童，跟著你胡亂鬼混的時候，你的那些甜言蜜語，撩撥人心的話呢，都，都說光了嘛！輪到我，就一滴不剩了嘛！

　　慕梨子要是還有力氣，非得嘟起嘴巴來生氣。

　　“我有一次，曾經憶起，我手中的紅繩，第一次，其實是系你身上的。”張月嶗遲疑道。

　　“你的‘系紅塵’？第一次是系我身上？”慕梨子立刻被這句話鼓舞得要回光返照。

　　“不是應該在孔星離的身上嗎？”

　　“沒錯，我一直也以為，自己的姻緣是系在星離身上。只是那次遇見柳意鳶，作死給了斷了。但是，嚴格說起來，那隨手拋出去的第一線，應該是給了你的。”

　　慕梨子突然就想起來了。

　　大家都還小的時候，月嶗剛剛被玉帝指定為月仙，許了他諸多法器和金絲紅繩，他呢，整日在霽寒宵賭氣。那日自己督促他背記月嶗寶誥之時，還曾故意取笑他，然后被他隨手拋系紅繩，絆住腿腳，勒得生疼，告饒都無用。

　　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

　　那時候用的繩子確實是他隨手拋出的“系紅塵”。

　　慕梨子卻不相信，凄然笑道：“那時候，你也不知道我是女兒身啊，這不算數的。”

　　“那一千年前，我被摩伽金鞭伺候，打得渾身開花冰寒火邪那次，鉆進我被窩給我降溫保暖的，不也是你嗎？”

　　“我，我，”慕梨子咳嗽了起來，“那時候我也是沒辦法啊！我本就是被派去包裹你的邪氣、用來給你祛祟固本的一介草木，一根梨枝罷了。”

　　“可是，你那時候已經修成人形了啊。傻子，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女兒身了。”

　　啊？你知道？

　　“啊什么？你當我說笑話，我一個萬花叢中眠花宿柳的混蛋，連軟的硬的也分不清嗎？”

　　“那你當時也沒怎樣，誰知道你知道了。”慕梨子已然失血的臉上，騰地一下紅了。

　　“我那時候能怎樣？自身難保。再說，是個人也不吃窩邊草啊。”

　　“窩邊草？咳咳，我好歹也是王母蟠桃園中的堂堂雪頂青梨。”慕梨子爭辯道。

　　月嶗噗嗤一笑：“桃園中的青梨，聽著就是個異數。”

　　兩人相視一笑。

　　慕梨子還紅了臉，原以為自己是女兒身那件事，是直到自己下界追著他們竹屋生活的那一段，自己主動承認后，月嶗才知道呢。

　　“那你怎么在竹屋的時候還裝憨？聽我說自己是女兒身，一臉嫌棄的樣子，還百般教訓我！”

　　“那時候，我并不能一心二用啊。”月嶗將頭靠在慕梨子身上，他說的都是實話。那時候，他的心里不僅僅裝了孔星離，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各種未滿之心。

　　“對不起！”

　　“呵呵，這樣的月仙才是我喜歡的。你若是士貳其德，我也沒有這么喜歡你吶。”

　　“傻子，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啊？”月嶗的淚水在眼眶里打圈圈。

　　如果說慕梨子是他信任和依靠的小童子，那是因為他喜歡他的調皮和與自己能夠沆瀣一氣的餿主意；至于后來知道她是女眷之后，自己從未動過男女之情。

　　及至結婚，他都是為了斷了自己對孔星離的無望念想，或者說是端了玉帝代帝他們對自己無妄猜測，什么時候生出的感情，他自己都不明了。

　　“我呀，喜歡你教訓我不要妄想啊，不要僭越，要喊星小主兒啊。我喜歡你那樣專情的樣子。也好喜歡你和當時的司眠使者那種美好的樣子。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遇見那樣的美好，并無意要拆散你們的。“

　　“你沒有拆散我們，是我不好，自己作死。”

　　“你不怪我就好。你后來娶了我，我內心總是忐忑。我以前總想，月仙并不愛我，那他這么愛女兒，也是有一點是因為我吧。現在我就想，月仙這么愛女兒，應該就是因為她是我生的。每次換成這樣想，我就快活許多。”

　　“傻子，原本就是這樣。明雪的身上，有你的頗多眉眼，愛她怎么就不是愛你呢？”

　　“月仙，你這變得也太快了吧……”慕梨子深情地望著月嶗。

　　“叫我月嶗吧。這么多年，總想有一日叫你改口，卻總覺得來日方長……”

　　“月嶗，你不要內疚。我只怕你覺得，娶了我虧了，我這心里大大的過意不去，好像占盡了你的便宜。”

　　“如何能虧。我當是撿了寶貝呢。如果沒有你，我早早就也是很多次被魔障打倒，何來那些年的快活。”

　　“只可惜，我也不能救你于寒冷與噩夢。”

　　“那些是我的劫數，誰也救不了。”

　　“孔……”

　　“她也救不了，都只是自己的劫數。”張月嶗此刻發現自己心頭的執念微微一動。

　　“那你這樣想，我也心里好過一點。我現在，也是在經歷自己的劫數呢，你這樣想，也就不難過了吧。”

　　“我不難過，你放心。”

　　“這話說的。”慕梨子想要揚起手來，作勢打他，卻根本抬不起來，轉而說道：“我只恨你我之間，沒有經歷什么刻骨銘心的大事，你……你會不會今日之后，不多久，就把我忘了呀！”

　　“不會。我永生永世不會忘了你。”

　　“那我倒是能放心走呢！”

　　“放心走。我會帶好明雪。”張月嶗的話，說的太實在了。慕梨子無奈一笑：

　　“嗯。你倒是一點都不欺瞞于我。這樣也好，那你說的永生永世不忘我的話，我也就不覺得是大話了！”

　　“真不是大話。”

　　慕梨子嘆道：“怎么我人都快死了，才有了郎情妾意，風花雪月的感覺！啰……啰……嗦嗦的，好有意思……”

　　“報，報……”有一內苑兵丁，奔跑著靠近他們，“明雪小公主下落不明，天庭遍尋不著，怕是落入了……凡間。”

　　張月嶗聽罷瞳仁緊鎖，愕然望向慕梨。這不是催命么！

　　慕梨子虛弱的血脈陡然一停。她迎向張月嶗的眼睛，望見他眼中的無限驚懼，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在唇邊擠出一個笑：“她到底是你的孩子，不會有事的。只是辛苦你一個人受煎熬，去找她，一定替我把她找回來。”

　　張月嶗拼命點頭。

　　“月嶗，往后一個人，別怕啊。”

　　月嶗撫住她的頭發，繃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滾滾而下。

　　慕梨子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