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嶗只好抱起阿朝,出門去找郎中。
“先生,你放下我來,我等看了雪兒沒事,自己會滾回錢塘江去的。”這小孩燒糊涂了,以為張月嶗這副兇模樣,是要把他遣送回錢塘,便弱小著聲音討饒。
月嶗心中一動,你倒會裝可憐!嘴上還是硬硬地說道:
“先把你的燒退了再說!”
阿朝這才明白月嶗是要帶他去求醫,心里更加慚愧了:
“先生不用救我,就讓我這個害人精死在這吧。”
“說什么鬼話呢!”
月嶗撈著他在懷中,出了街口,走到平日里尚且存了一些印象的那家醫館,一腳踹開門來:“郎中,郎中在嘛!這里有急癥!”
郎中一家都還在樓上睡覺,被這一嚇,又氣又怕地跑下來一個男子,正是白日被他嚇得屁滾尿流的那個壯年郎中。
“啊呀呀,我早說了這個才危險嘛!”郎中一副事后諸葛亮的樣子,很是氣人。
月嶗顧不得跟他置氣,放下人,拿出一錠銀子,“請郎中好好看顧一二!”
郎中并不接過銀子,口中倒還應承著:
“自然自然!”說著喊來了學徒,把阿朝安頓好,開始把脈,一下就眉頭緊蹙,連呼不好。
月嶗卻不信,一個健康爽朗的孩子,不過有點暈血,這郎中倒是會裝嚴重,想敲銀子吧。
“不礙事吧!”月嶗故意問道。
“不……不大礙事,畢竟有那么十一二歲了!”郎中額頭冷汗涔涔。
“那就好?!痹聧骼淅鋺溃偛恢劣谝ジX塘龍王結梁子。
“這位先生,今日去你家中,粗粗望去,盡是孩童,這天尚未透亮,您不妨先回去,這個孩子就由我們醫館來替您看護好了?!崩芍忻懽犹崃艘粋€建議。
月嶗一聽有道理,那兩個小的可離不得自己,都金貴的很;況且自己站在這里也沒有什么作用。反正這個大的,隨他去吧,就是被人賣了也就這么大點的事。
他點點頭往外走,想一想還是回頭叮囑了一句:
“務必要救治得宜!明日我再來接他!”
“先生放心,您大把銀子鎮在這呢!”郎中殷勤地賠笑道,一路把他送出前廳。
月嶗這才疾步匆匆地跨出醫館,趕回了小院。
他一走,這醫館便緊緊地閉起了門戶,里面的人點著燈一直忙到第二日晨光熹微。
張月嶗這一走,便輕悠悠過了三日。三日后,雪兒要換藥,月嶗才帶著她一起,小六踢踢拖拖跟在后面,走進醫館。
郎中的婦人好生面善,前晚沒見著,今日看了,倒是個溫和敦親的好女人。她看了小六,立刻心疼地什么似的:
“這么可愛的小人兒,怎么餓得腮都癟了似的?”牽著手就要帶去灶間開小灶。
“還有小姐呢!”郎中將她輕輕一拽,小聲提醒道。
說完又對月嶗賠笑道:“拙荊失禮了。”
月嶗不介意這些俗禮,微微點頭表示不在意。
那郎中的婦人羞澀著一并將兩個孩子帶去了一旁,兩個小的聞著香味開心到跟到了自己家一樣。
“我家那個大的呢?這些天好了嗎?”月嶗咳嗽了一聲,開始詢問。
“好……好了的?!?p> “那怎么也不見他回去?難道真要我來接?發個燒燒得兩條腿都斷了?”說話間聲音就大了起來,分明就是嚷給里面的阿朝聽的。
“先生,阿朝有錯,阿朝下次不敢了,求先生責罰?!边€沒等郎中回話,那阿朝就從里間走了出來,跪在月嶗面前。
月嶗想,跪倒大可不必。
“哎呀呀,這,這個……”郎中慌得不是事,“這是什么大事啊,先生,讓孩子起來吧!快起來快起來啊你!”
郎中說著說著就伸手去攙。
阿朝卻往后縮了縮不讓他攙起來,郎中求饒一般看著月嶗,仿佛在說您給行行好吧。
月嶗呔了一句,你這郎中怎么回事,又不是我讓他跪的。
正要開聲說你起來吧,雪兒從灶間拿著一塊糕點剛好轉身回來了,看見幾日未見的阿朝哥哥,不僅跪在地上,還眼角帶淚,頓時英俠之氣漸起,環視全場,奶兇奶兇地說了一句:
“誰打了我哥哥!我揍他!”
小拳頭握了起來,把滿屋子的人嚇牢牢一跳。
阿朝這才第一眼看見雪兒,雪兒額頭上那明晃晃留著一道寸余長的疤痕,紅腫透亮,仿若一把還帶著血漬的尖刀,直搗入他心底,人頓時就不好了。
他伸出手,顫顫地,輕輕摸了一下那道傷口。
雪兒“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之后,覺得不好,又懂事地憋住第二聲疼痛,乖巧地安慰他道:“哥哥,我早就不疼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不疼,反而把阿朝心疼壞了,一把就把雪兒抱緊了。雪兒的人正好也就比他跪著高一點點,腦袋正好和他對磕:
“哥哥,你別哭了!我來了,就是來保護你的,你也快點好起來!”
聽得人啼笑不得。
班師朝抱住張明雪,卻噗地一下哭出了聲,好不容易隱忍住聲音,卻還是停不下默默地抽咽,大顆滾燙的淚珠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上,把雪兒背上的紗衣都濡濕了一片。
張月嶗覺得大為尷尬,這少年,怎哭得如此婆婆媽媽,正要出聲制止,卻見郎中家的婦人也哭得淚人兒一樣,兩個學徒大氣不敢出,連小六也居然站不住,丟了糕點,跪在他腳下仰著臉一副告饒的樣子。
“好了好了,我又沒罵你,哭成這樣,成何體統?!痹聧靼盗R我怎么又像一個惡主呢!在外人面前也不給我一點臉面。
班師朝根本沒有聽進去,整個人渾如風暴海上的一片風帆,薄薄的,不住打顫,一直一直,哭得外面濃云廣布,天都陰了下來。
“雪兒姐姐,你讓阿朝哥哥別哭了!再哭都要淹了錢塘縣了!”小六怯怯地喊了一句。
雪兒“哦”了一聲,依言說了一句:“阿朝哥哥,別哭了,再哭可就要成鼻涕蟲了!”
班師朝漸漸停住了哭泣,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淚眼,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帶妹妹去換藥?!币桓毕胍獙⒐H罪的口吻。
“快去快去!”月嶗巴不得他快點正常起來,剛剛丟死人了,此刻龍王不在,丟的可全是老張家的人。
郎中夫婦二人這才也淡定了一點,招呼月嶗坐在前廳。
“您貴姓???”月嶗沒話找話。
“哦,小的家姓鄔,這是拙荊,一直無所出,看孩子份上看得重了些,故而剛剛失儀,望先生海涵。”
“哦,不妨。是我家這個……這個大的,好沒來由,往日在家也不這樣的。”月嶗搖頭,喝了口茶,掩了掩尷尬。
“病人體虛氣竭,容易傷心動情,能理解能理解?!?p> “您說這么些須的小孩也容易如此嘛?”月嶗不解道。
“孩童最是純真,一旦動心起念,最難調息。不過孩子的臉,風云一般地變,往瘋里玩幾天,忘了就好?!?p> “哦,還有這種說法?那我家這個孩子,可痊愈了?”
“應,應無大礙。”郎中撓了撓頭,有幾分惶恐。
“怎么我聽您的話總是有些吞吐!”月嶗直言不諱,盯得郎中背上有些發毛:
“莫不是您醫術不精?真若如此,務必據實相告,我也并不是個嘲笑他人之人,只求得知真相,好不耽誤,早點找能對付的醫師去,不能耽誤了孩子的病情不是?!?p> “先生如此憐惜這個孩子,倒是他的福氣。只是這個孩子,乃天生不足之癥,無人能治?!崩芍泻V定的神氣,這時候倒有點名醫的派頭了。
月嶗一聽,很是驚訝。這錢塘江莫不是風水不妙了?堂堂龍王六王子身體不佳,偶爾一個得力一點的小廝也是一病就是嘰嘰歪歪,看來得找個人給他看看水去!
“好吧,我知道了,待會,我便帶這孩子回去,給他父母說去?!?p> 郎中笑笑,并不接話,繼續陪著喝了一盞茶。
流連了不幾時,雪兒從里間蹦跳著出來,嚷著要去街上逛去。月嶗目光一掃,愕然發現她額頭的傷口不見了。
一把拉過孩子來一看,果真,那寸余的傷口絲毫不見,額頭又恢復了往日的光潔。
月嶗“驀”地回首看了郎中一眼,只見他夫婦二人臉上都是又驚又恐的神色。
“你們拿什么給她換的藥?”月嶗一揪郎中的衣領子,自己好生看顧了三天,那傷口才結痂,怎么今日一換藥,就完全好了,莫不是用了什么妖術邪術,那你夫妻二人也忒大膽了點!
“若有半點不好,我一定不放過……”
阿朝也從里間前后腳跟了出來,說道:“先生,莫要怪這二位,容我回去跟您細稟?!?p> 月嶗松了手,料這夫婦二人也不敢當面行兇,況且那傷口愈合得很好,不紅不腫,不似有恙。聽了阿朝一說,更是不關他二人的事了。想來是他用了龍王的什么靈丹妙藥?
當下也就憤憤,隨口說了一聲“告辭!”扯腳就走。
阿朝沖兩夫妻作了一個揖,小六也學著作了一個揖。
雪兒本也想有樣學樣,可她不經意地回過頭來,卻看見郎中太太拿著拳頭,哭泣著伏在郎中身上,好一頓捶。
雪兒納悶:凡人夫妻,好生奇怪。

淺宅一生
痛得想失去想象力,結果,真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