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的例會,是這些天來開得最輕松的。
所有的困難和麻煩要來就一起來,好象約定好了似的,要走也一起走,除了曉光他們熬紅的眼睛和大大的黑眼圈,什么也沒留下。
我在郊區悠閑過周末的兩天,曉光和段福平都沒有休息,熬得象兩個餓鬼,神情卻頗亢奮。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該敲定的敲定,只剩細節部分的磋商。
質疑我的聲音也沒了。
中午的工作餐,小月指揮著人送進來。她一一發放的時候,走到曉光身邊,她的動作略用了力,曉光抬頭與她目光交匯,兩人不易查覺地相視一笑。我連忙扭頭問段福平:“聽說你去上了個工商管理課程?怎么樣?”
“嗯,挺受益的,不學不知道,一學我才發現我懂得太少,姐,我會努力。”
“你和莎莎......”
“我們只是朋友,聊得來的朋友。”
“朋友好,朋友長久。”我點點頭,拍拍段福平。
他的手機響了,我掃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來電顯示的名字是:嫂子。段福平看一眼手機,連忙慌慌張張地出去接電話。我嘆口氣,放下筷子,段福平標注的嫂子除了曹娜不會是別人。他就是這么一個濫好人。
段福平出去半天才回來,拿起筷子看我一眼,把頭埋進盒飯。他不想說,我也裝不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處事方式,沒有對錯,我無法指謫。曹娜也是個可憐人。我相信,如果換作是我出了事,段福平也會象對曹娜那樣關懷我,維護我的。他那顆又柔軟又慈悲的心,何其珍貴。
中午吃過午飯,我開車先去賓館拉上申無為,又去找老王。
老王上車,看一眼申無為,不由得打了個唐突,說一句:“小伙子真帥。”給我個地址,便坐在后座閉目養神。
農莊在嵩山腳下,走了一個多小時,七拐八拐,又從一個村口繞進一條小路,老王一指前面的大鐵門:“到了。”
老王下了車,打開鐵門,車一開進門,發現他的農莊是一條長形的山谷。
門在山谷的最高點,兩邊都是斷崖,一條路順山谷而下,谷底是個小村子,再往遠處看,藍天白云下綠樹成蔭,開滿了或粉或白的花。
我驚呼:“太美了。”
老王上車,不等老王坐穩,申無為呼一聲便順著沒有硬化的土坡一路塵土飛揚地開下去,速度的快感令他開窗呼喝,引得路旁拴著的幾只大狼狗也狂吠起來。
他的童心引得老王也咧開嘴笑了,問我:“怎么樣,不錯吧?”
“真好,象世外桃源。”
“我種的有桃,桃花正開著,走,我帶你看桃花。”
老王帶我在山谷里游蕩。
山谷里的村子幾乎算不上村子,只有幾戶人家,房子已經被搬出山谷的村民遺棄,寂靜無聲。房子都是老式的紅磚房,有兩家還是兩層樓,從房子的破舊程度看,顯然被遺棄的時間不長,略有頹敗之色,卻又不荒蕪,房前屋后幾棵大樹將房子掩映在濃蔭里,反而有一種被時光撫摸的溫潤感。
我指著其中一幢帶著小院的二層小樓說:“我喜歡這幢房子。”
“好眼光,你要想住,給你!”
“真的嗎?是免費的?陳老先生會同意嗎?”
“當然,老師根本不會理這些俗務,我們把這里租下來了,二十五年,這里的一切現在都是我的,我說了算,你要想住就給你,只不過,需要好好修整一番才行,你是城里人,城里人的毛病多,要能洗澡,還有衛生間,都需要整改。”
“如果大姐在,她一定喜歡這幢房子......我曾許諾大姐,要買個院子,和她一起養老,現在,我有這個能力,也有房子了,可她卻不在了......”
“逝者已矣,生者何如。”老王淡淡地回我,又指了指溝下:“去年種的樹死了不少,今年沒錢買樹苗......”
“先給你五十萬,行嗎?我最近資金也緊張,可能等過了這陣就好了,不夠再說。”
“應該夠了。”
“那,我明天就可以找人來整理房子了嗎?”
“那么急,帶你的小男友來度假嗎?”
我紅了臉:“我想求你幫我個忙。”
“你說。”
“你不是能掐會算嗎?你算算我想求你幫什么忙?”我忽然調皮。
“這人吶,求卦問卜無非是兩樣,一個是求財,要不是感情,你這一輩子最不缺的就是錢了,我猜你是感情問題,你現在該是陷入兩難了,那天的那個大胡子,今天的這個小帥哥,你不知道該選誰。”
“你猜的真準。”我又習慣性地去踢腳下的石頭,又被埋了一半的石頭頂疼了腳趾。
“這兩個都不錯,你可以兩個都要......只要他們愿意。”
“你取笑我。”
“我沒有。”他無辜地聳聳肩,一臉誠懇。
“我是不是太荒謬了?”
“愛欲是人類的生死之門,何來荒謬?!”
“現在男人都不能娶兩個老婆,何況我還是個女人,我會被世人唾棄的。”
“人類不停地打破枷索,又不停地給自己戴上枷索,所謂的婚姻的制度只不過是一個游戲規則而已,無需認真。”
“你不象是佛教徒,倒象是道家高人。”
“世上法門千萬,皆需遵從天地自然之大道,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
申無為拿著手機過來,對我和老王說:“看這里,來,笑一個。”咔嚓一聲,給我和老王拍了一張照片。我過去翻看照片,只見照片里我張著嘴老王翻著眼,一個都沒笑,象兩只呆鵝,倒是我們身后的蘋果花開得象一片煙霞。我讓他刪掉,他卻又摟著我和我頭碰頭舉起手機:“來,咱倆也自拍一張,看鏡頭,看鏡頭,笑一個。”
一群鵝被一個面色黝黑的女人驅趕著慢悠悠地走過,看到老王,叫聲哥,又沖我一笑,指了指天:“天氣越來越熱了,要注意,會有倒春寒,小心感冒了,這人吶,身體是根本,沒有了身體,所有的一切都是個零。”
我追過去,和她一邊聊,一邊幫她把鵝群趕到更深的谷底,圈進那片用鐵網圍起來的禽舍,才轉過開滿鮮花的果樹林,回來找老王。
“你們聊得挺愉快的。”
“是啊,她挺有意思的,說話也頗有禪意。”
“她是個傻子。”
我一愣,看老王回答得認真,想了想,爆笑。笑聲響徹山谷,震落一地花瓣。
回到樓里,做飯的大姐從鍋里撈出幾個雞蛋遞給我:“烏雞蛋,補得很,吃一個,你這妹妹太瘦了。”
我正好餓了,吃了一個,對老王說:“我們走了,我會讓大胡子來給你對接,錢,很快到位,我明天找人來整房子,你招呼一下。”
“好的,我讓老師給你寫幅字裝到門樓上,就叫:經院。”他終于知道我名字。
我上車,不知何時變得臉色陰沉的申無為把車開上土坡,開出大門,才問:“大胡子是誰?”他果真又聰明又敏感。
我想笑,臉卻僵硬無比:“無為,我正想跟你說這個事情......”
申無為嘆口氣,打斷說:“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我不想解釋,他也不再說話。兩人一路沉默,車里的廣播電臺崔健在唱: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假如你看我有點累
就請你給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經愛上我
就請你吻我的嘴
我有這雙腳我有這雙腿
我有這千山和萬水
我要這所有的所有
但不要恨和悔
要愛上我你就別怕后悔
因為一天我要遠走高飛
我不想留在一個地方
也不愿有人跟隨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我只想看到你長的美
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
但不是你的淚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
也不愿與任何人作對
你別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也別想看到我的虛偽......
-我的眼眶突然濕潤。自由是每個人都想要的,為此,我從南到北,從白到黑,
申無為摸了摸我的頭:“別哭,別哭。”
“謝謝你。”
“不,應該是我謝謝你。”
“申......”
“噓,來,讓我們感謝,感謝我們豐富了彼此的生命,感謝我們相互真誠的付出......”
“無為,是我虛偽。”
“不,不,你已經足夠真誠,你不但給了我許多許多的愛,還給了我許多許多的錢。”他自嘲地笑了,聲音無限荒涼。
“如果你想去麗江經營客棧......”
“不,我喜歡自由。”
下了車,申無為把車鑰匙交給我,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用他那一如概往的深情眼神深深地注視我。這一次,充滿誠懇,沒有一絲的表演和夸張的成分。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低下頭去將又要流出來的眼淚強忍回去,再一抬頭,眼前沒有了那個在我最寂寞的時候給了我許多撫慰的帥氣男人,手掌余溫尚在。
我一下塌了肩,繞過車子,走去電梯口。電梯口站著手插在衣兜,剃去頭發胡須平頭光臉的方立時。
“開心該放學了。”他神色平常看著我。
“是。”
“咱們一起去接他吧。”
“好。”
“嗯,他就是我們的小開心嘛。”
“你胡子剃了很帥。”我強努出一絲笑。
“謝謝。”
兩人上樓,下樓,走去幼兒園,在一眾接孩子的家長群里排隊接孩子。
開心見到我和方立時一起去接他,興奮異常,一邊拉一個挨個跟每個人說:“今天我媽媽和我爸爸一起來接我了......”
開心和我的身世如此相象。因為年幼,規避了對父親身份認知的痛苦,只要對有人給他父愛,就是父親,再自然不過。我緊緊拉著開心的小手,看一眼方立時,我的心一酸,如果能給開心幸福,什么我都可以做。方立時察覺我的黯然,他摟了摟我,我沖他略帶討好地笑了笑。正常的夫妻應該是這樣子的吧,疏而不離,互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