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言從來沒有這么落敗過。

　　他本是天順府丞裴真的小兒子，自打生下來便是備受寵愛，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擁。七歲時熟讀四書五經，黃口之年已能馭馬射箭，到了舞象之年，更是成了京城公子圈里翹楚之才，大夫子口中的璞才良玉。

　　裴無言以為自己會一直這么光鮮亮麗的生活在天順府丞的良才公子光環之下，日后考取個狀元，再娶一位良妻，相敬如賓的過完算是美滿的一生。誰知上天偏偏愛捉弄人，一朝家變之后，曾經的鮮衣怒馬，不過都成了過往云煙。

　　衣衫襤褸的裴無言行尸走肉般的走在大街上，幾日沒洗的長發凌亂的散下來遮住了他餓的發黃的臉龐。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疾馳而來，裴無言慌亂的背過身去，惶恐地瞥著已要走遠的一行官兵。

　　上天該有多弄人，半個月前裴家滿門抄斬，他恰巧出游在外逃過了一劫。回來之后面對的便是無一人生還的裴家和被一個未曾見過面的高僧追殺，到了現在，他成了萬人嫌惡的通緝犯。

　　他不過十六，還是個未經事的毛頭小子，剛開始還不知死活的要申冤，揚言要報仇，要將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千刀萬剮。可是這半個月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讓他看透了太多事，也明白了現在的他不過是孤立無助的一顆路邊石頭，去報仇倒不如說是去找死。

　　街上依舊熱鬧非凡，馬蹄聲驚散的路人又開始聚集了起來，唏噓著近日發生的似是不可理喻之事。斑駁的石墻上有著幾幅人臉畫像，一個身穿華服的俊美少年赫立其中。不知是不是老伯花了眼，剛才不甚觸碰了視線的少年有著和這畫像相似的臉，只是想了想又實在是不對，這一個是俊美少年郎，另一個卻是末路乞丐兒。搖了搖頭，老伯感嘆自己果然是年紀大了，連個小乞丐都認成了曾經的裴家小公子。

　　貼著墻壁小心翼翼的走進一個小巷子，裴無言抬起沉靜的如死水一般的眸子看了看面前嘻嘻笑笑的一群乞丐，半晌，轉過身去，在這群臭如泔水的乞丐怒罵聲中又沉默著走出了這條劃了分地的小巷子。

　　如若不是裴無言落魄成了如此模樣，他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連整日伏拜在普通人腳下的乞丐都有高低之分，幫派之結。盡管在他人面前是狗臉諂媚，回到了自己窩里，依然能橫的像是龍椅上那位不知疾苦的大老爺。

　　而他現在，連個平時看一眼都嫌臟了眼睛的乞丐都不如。

　　裴無言拖著這個經歷了饑餓又滿身是傷的身體漫無目的地向著未知的方向走去，想著還不如自己來了結這一切，趁著九江的水現在還不冷，跳下去還能給這冷世留下一絲殘存的溫暖。

　　不再去掙扎冤情對錯，也不要什么報仇雪恨，就這樣結束，不也是挺好的？他應該是走出了人群紛雜的街巷，周圍人越來越少了。失魂的撞了焦急做事的男人的肩膀，男人惱怒的將其一腳踹到在地，嫌棄的拍了拍肩膀上不存在的泥垢，低罵一聲之后快步轉身離去。

　　面無表情的從地上爬起來，裴無言繼續行尸走肉的朝著未知的方向走去。

　　他該去哪呢？他又能去哪呢？

　　“孩子，你是哪里的？這是要去哪啊？”一個年老不堪的老嫗顫顫巍巍的站在他面前，滿眼心疼的望著他。

　　裴無言愣愣的站在原地，半天也沒有說句話卻只是麻木的看著花白頭發的老嫗，眸子里的星河不知為何像是暗了個干凈。

　　他已經有些不敢相信這世界上沒來由的好意。

　　“好幾天沒吃飯了吧？”老嫗溫暖而粗糙的手抓住了裴無言的手，又是心疼道：“長得像我阿孫呢，不要怕，我的乖阿孫，奶奶帶你回家吃香飯。”

　　老嫗自言自語的說著轉過身拉著他往前走，裴無言看著這雙年老的手不由地熱淚盈眶。他也有過這樣一個阿婆，愛喊他乖阿孫，愛握著他的手溫柔磨砂，愛聽著他談天說地，自己則在一旁點頭附和。只是他的阿婆消失在了冰冷的儈子手下，連同那些曾經不知珍惜的青蔥年月。

　　裴無言大概是在饑餓交加下失了頭腦，任憑著面前實在不該行動如此利索的老嫗拉著往前走。九江的水沒冷，他的心也還沒死，一丁點的火星都能讓他死灰復燃。

　　他在類似于溫情的催化劑下迷失了好不容易在苦難中練成的能分辨真假的眼睛，沒看到佝僂身子下翹起的嘴角，沒發現低垂著的頭下邪惡的眸子。

　　恍惚著好像隨著老嫗進了一座小山里，又穿過了一片綠意蔥蔥的青竹。裴無言直愣愣的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新奇的環顧著面前的這個茅草小院。院子倒是不小，裴無言突然有些不明白，一個老嫗怎的要住這么大的院子？

　　“乖阿孫，你坐著，阿奶去給你拿你最喜歡吃的零頭。”老嫗溫柔的拍了拍裴無言的手，轉身又蹣跚的走進了茅草屋。

　　裴無言僅有的一絲懷疑在“乖阿孫”里徹底消失了個干凈，他看著老嫗忙碌的背影，像是看到了世界里的光亮。

　　如果能在這里隱姓埋名一輩子，砍柴做個樵夫，也算是上天對他有一點憐憫了。

　　裴無言四處張望著，發黃的臉都似是抹了些紅潤。無意瞥到了院子外一處已經破敗了的籬笆，想著該是老婦人上了年紀，籬笆壞了也沒精力去弄。也好，明天就替這老婦修上。日后再種些瓜果蔬菜，好生栽養，也應是能長的喜人。

　　“乖阿孫，等急了吧。阿奶給你拿來了。”老嫗蹣跚前來，裴無言起身相迎，小心翼翼的帶著她向石桌走去。

　　“阿奶……”

　　“是我的阿孫啊，阿奶好久不見你了，你知不知道阿奶有多想你啊！”

　　“阿奶，對不起，是言兒不好。”裴無言

　　“不對，我的乖孫兒好！快坐下快坐下，嘗嘗阿奶給你做的零頭。”

　　裴無言接過老嫗手中精致的點心，又抬眸看了看老嫗渴望的眼睛，淺笑了下，拿出一塊點心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好吃嗎？”

　　“嗯，好吃。”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老嫗的笑在裴無言逐漸模糊的視線中一點點變大，變大……然后成了滿目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