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琛對站在一旁、瞧著宮人們重新沏茶擺果的蘇媺招呼道:“一年多不見,蘇小姐長高了不少。”
曦華十分好奇:“二哥見過嬍姐姐?”
蘇媺也有些訝然。
在她的印象中,只在父親蘇栯那里見過瀛云王的畫像,但從未見過本人。
近兩年過去,他被西北風沙磋磨過的臉龐已脫去昔日的稚氣,初現剛毅成熟的輪廓。
只聽弘琛含混道:“去西北前,在宮里遠遠地碰到過一次。”
蘇媺瞧著弘琛略顯回避的神色,暗自揣測:許是不放心妹妹,瀛云王離宮前調查過她,也未可知。
一旁的花照已自覺地將書籍筆墨收了起來。
蘇媺與端陽相視而笑,皆知曦華今日是不會做這表面功課了。
弘琛一去西北年余,也帶了各色首飾、衣料、文房、吃食、玩物給曦華,裝了滿滿兩大箱子,又言明也有蘇媺一份。
曦華小半個身子埋進箱子里,大呼小叫著,快活地翻看各樣物事。
弘琛笑著搖頭:有父皇寵著,曦華的德言工容似乎沒有太多長進。
但若說全無變化,也不盡然。
他看得出,曦華表面仍是一片頑皮跳脫,但眉間已漸漸脫去小女兒的稚態,多了幾分舒朗大氣,偶爾安靜地坐著,倒也初見嫻雅貞靜之態。
此時,宣頤宮宮苑的上空,秋云漫卷西風凈,天涯遠、征鴻近。
弘琛不由打量著這座許久未踏入的宮苑。
只見梧葉吹黃,庭槐揉風,碧階苔新,紅樓痕舊……
目光所及,七分熟悉中摻雜著一兩分的陌生感,剩下一分吸引他特別注意的,是靠近宮苑東側殿的棹蘭齋。
蘇媺進宮前,棹蘭齋一直空置。
如今,齋前的蘭草依舊蓊郁,只是花圃旁多了一套小巧精致的石桌石凳。
齋門口掛著一頂繡了白石蘭客的姜黃色細麻簾,掩蔽了門后的寂靜居室,仿佛是獨立于華宮瓊苑的另一處所在。
遠遠望去,石桌上依稀擺了一些木制的羊駕小車、繩卷轱轆之類的玩具。
弘琛不由笑了:曦華與蘇媺,到底還是兩個小女孩。
不過,在去西北之前,他的確命人調查過京中官眷們對禮部侍郎蘇栯之女的風評。
此時,他隱隱有些猜測:曦華身上那幾分舒朗大氣,也許,與這個叫蘇媺的女孩有關吧。
今日的蘇媺,穿了一件淺緋色江渚白鷺的秋裙,外罩玉色水紋褙衣,裙角繡了一只塌嘴凸眼的銀白小魚,給她清雅靜宜的氣質添了幾分俏皮。
這會兒,她站在宮苑南側的老梅樹下,看著宮人們從樹根下抱出一個土黃色陶土小甕,打開蓋子,用一個簡拙的大竹筒舀了些清水出來。
只聽曦華興奮地叫道:“嬍姐姐,你前日還說,宣州的藤白紙天下第一,這不就有了?”
弘琛挑挑眉毛:一直聽說曦華待蘇媺親厚無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遙遙聽見蘇媺回道:“知道了!你且收著,待明日再看!”
她二人隔著一道粉花搖白、浮香隱葉的薔薇架子,從花葉縫隙里探出頭來,一張一望,一呼一應,十分有趣。
弘琛哂笑著打趣曦華:“你可想好了,省得送出去又后悔。若是食言,你又得長肉兒了。”
曦華一臉滿不在乎:“我若后悔,只管拿回來便是,嬍姐姐才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
曦華與蘇媺平素的相處,端陽是見慣了的,弘琛卻覺得十分稀罕。
這個小妹妹自幼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歷來是不讓人的。
這“不讓”,既是不肯讓,亦是不必讓。
從何時起,這些她可以隨意丟棄、卻絕不“讓人”的物事,成了她眼里的“身外之物”?
弘琛疼愛地看著妹妹,心中有一絲觸動:倘若,人的見識能不囿于外物,比念多少儀禮文章都強百倍。
“宮中人人都道我對嬍姐姐好,卻不知嬍姐姐對我的好。中秋節太妃賞的項圈,嬍姐姐一連幾日都戴著,我還從未見過她那么喜歡一樣首飾。可我一說要戴,她二話沒說,便給我了。”
弘琛不明就里,端陽卻故意跟曦華唱反調:“你可是公主,她哪肯與你相爭?”
曦華扔給他一記白眼:“我不跟你辯!反正個中差別,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弘琛頷首而笑,把一番心思都掩在了寬縱寵溺的笑意里。
宮中極少人知道,蘇媺能進宮,與瀛云王趙弘琛有關。
去歲暮春,景元帝親下昭書,二皇子趙弘琛被冊封為王,王號“瀛云”,以河東道十八州及河北道魏、相、貝、冀等十州為封邑。
那時,已滿十五歲的弘琛,表現出允文允武的過人天資。
他行文論策,雖見識尚淺,卻能切中要害;他勤習武藝,劍招雖青澀,卻隱現凌厲之風,還帶著一兩分長兄永安王的影子。
這令景元帝每每想起早逝的長子,遺憾之余,又有一絲安慰。
除了早逝的長子永安王、東宮太子尚武,景元帝膝下還有三子:十五歲的二皇子弘琛、十二歲的三皇子端陽,以及剛滿周歲的四皇子琰慶。
大齊建朝不久,景元帝幾乎把所有精力盡付于朝政。
皇子們的文武功課皆安排了先生和教習,只有太子能時時聆聽父皇的教誨。
景元帝竟不知,從何時起,弘琛已長成了俊拔英秀的少年,而且封王之后,馬上就要離京,前往封邑生活了。
當昔日的戰場征伐遠去,趙柞也漸漸脫去殘酷冷硬的“外衣”,蘇醒了常人的情感,柔軟了寒刀利刃般的心腸。
他已年過四旬,對一眾子女的舐犢之情漸濃,也向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團圓景象。
于是,當翮貴妃請求讓弘琛“遠避南地、以彰其忠”時,景元帝沒有應允。
他將富庶廣袤的黃河以東、以北的數十州縣賜封給他,所賜王號更表現出明顯多一分的愛護。
這引來鳳藻宮和東宮的極大不滿,翮貴妃轉而要求弘琛離京,去封地生活。
誰料,弘琛的母親——瓊華宮懋妃趁著慶妃的兄長、北六州都督余成儒回京述職之際,偷偷求了景元帝,讓弘琛前往西北軍中歷練,景元帝竟也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