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確認軍糧被南周遺部劫去，原本熙攘一片的朝堂反而沉寂下來，只因衢州一案，丟臉的不只戶部或兵部的某些官員，還有整個大齊朝廷。
逝者如斯，一轉眼五年過去，大齊軍不但沒能肅清南周遺部，反而陷入了鏖戰的僵局。
這是新朝未穩、人心未定之象，亦是懷戀舊主的人們心中，最后一分寄托與希冀。
于是，無論皇帝御旨，還是朝廷公文，都模糊了軍糧的去向，轉而放在清正吏治和革除六部積弊上。
比如，大齊雖明令禁止官吏開賭、參賭，卻極少有人因此受到懲處，不過一紙空文而已。
衢州一案后，有官員上書景元帝，諫議朝廷重修相關律令，以督促官員們奉廉維清、潔身自愛……
想到此，蘇媺不由哂笑：歷朝歷代多有皇親貴胄、王公高官開賭坊、設賭局的，大齊亦不能免俗，哪里禁得??？
她接過朝歡遞到手邊的茶盞，蘊著茶香的炙熱便在掌心一層層浸染開來，似無月的寒夜里一盞明媚暖人的燈火。
“昔年，前燕宗室慕容寶欲重建燕國，于是以樗蒲請示天意。他對眾人道：世人都說樗蒲能通神，如果能愿望成真，便讓我三擲皆盧，結果，自然如他所言。后來，慕容氏復國成功，這一次博戲也被他稱作是‘乾啟神機，授之于我’！如今，咱們不過利用樗蒲跟大齊借了十萬石糧食，比之慕容寶，可差得遠了！”
蘇媺聲線清淺，帶著淡淡的戲謔，卻似料峭春寒中一枝嫩碧可人的新芽，那話語中隱隱透出對未來的希望與憧憬，聽得朝歡三人眸色發亮。
“不過，目下最要緊的青青與關浄的安危！”蘇媺想了想，狡黠一笑：“京郊囿趣園仆役眾多，且從今冬到明春都不會再有獵事，園中管束不免松懈，就讓他們進去做個燒火的小廝、灑掃的丫頭吧，閑來無事，喝喝酒、看看花，也是一樂！”
秀姀正穿針引線，細細縫著一條厚厚的粉梅色柳鶯鬧花錦被，秋盡冬來，掩在高大油松下的棹蘭齋越發陰涼了。
聽了蘇媺的話，她贊道：“好主意！六合賭坊的事情一出，朝廷的探使可能去衢州或南地，卻絕不會想到，他們就躲在京郊的皇家園林里?！?p> 朝歡忽然轉轉眼珠，有些不解地道：“衢州的事折了曹平和路仁甲，偏偏被‘倒叫驢’彭蒿躲過去了。聽說，瀛云王就替他一個講了情，小小一個七品縣令，竟有這么大的面子？”
秀姀不由放下手中的針線：“奴婢也覺得奇怪，彭蒿拒絕曹平使用官倉，把軍糧全部安置在新會倉，咱們才能順利得手。雖說，山陽縣官倉狹小也是事實，可哪個當官的，像他這般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蘇媺卻搖搖頭，微微嘆息著，曼聲道：“曹平性子孤拐、不通人情，一番心思都放在了地方實務上。山陽縣不大，卻百姓安樂、經濟富庶，皆因他上任后促力民生、溝通經濟。瀛云王能為他講情……”
她驀地一頓，沉思一瞬，臉上現出意味深長的神色來：“咱們竟都忽略了，彭蒿命人連夜將消息送到京城，可是越過兵部左侍郎歐陽燊，直接遞到了瀛云王手上！
朝歡眼睛一亮，似是抓住一絲頭緒：“奴婢聽說，現下兵部的公文，都是給瀛云王一份，再給歐陽燊一份，說到底，瀛云王只是‘暫理’兵部，誰知哪一天就去封地了呢？彭蒿卻敢舍歐陽燊而就瀛云王？再者，曹平是太子的人，他送信到京城，東宮那邊卻連個招呼也沒打！”
夕安一臉迷糊：“小姐的意思是，曹平是個有膽量的人？”
秀姀的語氣里透著興奮：“不，小姐的意思是，彭蒿可不是‘磨道里的瞎驢’，此人有腦子得很！”
“不錯！”蘇媺眉目飛揚，贊許地沖秀姀頷首。
看著一臉懵然的夕安、半知半解的朝歡，她宛然一笑：“彭蒿一心想阻止曹平，瀛云王是最好的選擇，所以，他有意避開了太子和歐陽燊，免得這些人相互扯皮、糾纏不清，此其一；其二嘛，彭蒿不過一介七品縣令，卻能把消息直接遞到一個皇子手上，怕是用了什么不為外人知的路子，也未可知！”
夕安和朝歡恍然大悟，紛紛笑起來：“這個‘倒叫驢’還真是一頭不簡單的驢??！”
朝歡殷勤地為蘇媺披上一件江楓紅葉薄棉秋氅，一臉討好地道：“‘倒叫驢’是聰明，可惜，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小姐早就把他給算進去了！”
柔暖的氅衣似一脈早到的春息，縈繞包裹著蘇媺，她舒悅怡然的眸子斜了朝歡一眼，搖頭嘆笑。
事實上，比起彭蒿，蘇媺更在意瀛云王在衢州一事中的所作所為。
面對別有用心的指責，他沒有急急為自己分辯，而是用緘默和耐心來等待真相揭曉；
蘇栯將許慕一事告知于他，他沒有直接上書皇帝，而是迅速派人前往三杏山核實，還不忘拉上左侍郎歐陽燊，既能多一人承擔責任，也表現了不獨占其功的君子之風；
待結案論罪，他還能頂著景元帝的雷霆怒火直言進諫，為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說情，只因這位縣令是一個實心任事的好官；
最難得的是，他自始至終從未擺過皇子的架子，而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兵部右侍郎，盡力彌補兵部的過失，令一團烏糟的戶部顏面盡失，換言之，是令東宮顏面盡失！
想到尚在禁足的太子，蘇媺心中掠過一絲嘲諷：此事過后，也許還會有人質疑瀛云王的資歷，卻不會再有人否定他的能力，只看景元帝的態度，便可知，他對瀛云王也是滿意的。
她揉了揉僵直的臂膀，起身打開一扇朱漆花窗，一絲泠泠清寒迎面撲來。
上陽城的天空，并不遼遠，容不下兩只擎天拿云的雄鷹。
以翮貴妃和太子的跋扈狹私，不把這眼中的芒刺拔除，豈能甘心？
蘇媺一邊想著，水漾雙眸流轉之間，望向宣頤宮正殿檐廊下的金籠里啾啾而鳴的紅子鳥，唇邊逸出一絲饒有興味的笑。
聽聞，獵人在捕捉雄鷹時，會在陷阱中放置另一只身體健壯、能作啅啅高鳴的鳥誘之。
或許，過不了多久，太子與瀛云王之間，誰是雄鷹，誰是誘餌，便可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