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仙橋邊一場口角,最終,演變成了“全武行”。
曦華見牛嬤嬤打了夕安,哪里肯依,立時便要打回去。
葉縈是個老實頭兒,花照卻是只看曦華眼色行事的,二話不說,帶人便沖過去。
牛嬤嬤以往在尚監局,只管打人,何曾叫人打,被曦華砸了一頭一身的餅渣,正懵著,迎頭便挨了兩巴掌,胳膊、腿上被人又掐又踢,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她痛叫幾聲,反應過來,仗著膀大腰圓要打回去,靈閶那邊的宮人卻也沖過來,新仇舊怨一齊涌上來,你抓我的頭發、我掐你的軟肉,亂糟糟擠作一團,把個牛嬤嬤絆倒在地,壓在下面,只嗷嗷叫。
宣頤宮人少,勝在心齊,想著今日之事反正要受罰,哪個也跑不了,把心一橫,只管往前沖。
鳳藻宮的人卻各有心思。
有的知道事情鬧大了,靈閶絕不會為他們說一句話,干脆假裝怕靈閶受傷,擋在前面,揮胳膊、跺腳板,就是不肯往前去;
有的想起牛嬤嬤在貴妃面前討好賣乖,也不知會頂了誰的位子去,妒恨起來,裝著去打宣頤宮的人,背地里卻朝牛嬤嬤下黑手;
還有的嚷嚷要給貴妃娘娘送信兒,一聲招呼,呼啦啦跑走七八個。
因此種種,兩宮雖人數上差了一倍,卻打了個平手。
一片混亂中,蘇媺先去看夕安的臉,她卻拿帕子捂了,只說“無事”,扭著身子不肯給蘇媺看。
蘇媺見夕安半張臉紅腫高起,哪里是帕子能遮住的,連說話都含糊不清,便知牛嬤嬤下了狠手。
她面上平靜,一雙手卻攥得緊緊的,隱在梨萼翠袖下,青蔥似的指甲幾乎折斷在手心里。
一旁的曦華正一疊聲高叫“打得好”“再使點勁兒”,蘇媺無奈地嘆氣,拉過她的手細細看了,見白嫩柔軟的掌心里有三兩道紅印子,也不知是否被食盒蓋子刮的,余者倒并無受傷。
看著眼前打作一團的宮人、被壓在底下嗷嗷叫的牛嬤嬤、散落一地的帽子和釵環,蘇媺壓住心火,漸漸冷靜下來。
遙遙只見御園門口,鳳藻宮、宣頤宮、晉德殿的人都急急朝這邊趕過來,她冷笑一聲,清亮的眸子似罩上一層泠泠寒霜,映著彩石墁地旁搖曳生姿的翠葉香花,如火光幽動閃爍,似明似暗。
蘇媺計上心來,攬過曦華的臂膀,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曦華眨眨眼,忽然朝后一仰,軟軟地倒在蘇媺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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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頤宮正殿門口,蘇媺帶著一幫鼻青臉腫的宮人,已跪了小半個時辰。
蒲綠色平湖木葉的裙衫有些薄透,膝上硌得麻木了,反倒漸漸覺不出疼痛。
她容色平靜,目光低垂著,落在花圃里旁逸而出的一支雪白梔子上,聽到正殿里曦華“哇”一聲哭出來,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景元帝一腔怒火已經壓了許久,趁著太醫為曦華問診的功夫,李豐稟明了前因后果。
他知道是靈閶挑事、牛嬤嬤動手打人在先,但曦華對靈閶也確有不敬之處,便想著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怎奈曦華忽然暈了過去,嚇了景元帝一跳,好容易等寶貝女兒醒了,叫她撲在懷里,直著嗓子哭得傷心,滿腔的火都叫她揉散了,一顆心到底也偏了。
他想到曦華自幼喪母,雖然有慶妃照顧,可哪里比得上生身母親,只這一條,靈閶就比曦華強百倍。
何況,他一向是給曦華撐腰的,但后宮都被翮貴妃攥在手里,若不是她對曦華全無半點真心,靈閶又怎么敢一再難為妹妹?
太醫說曦華受了驚嚇,那老刁奴當著曦華的面動手,仗了誰的勢,不言而喻。
曦華到底還是個孩子,焉能不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想到早逝的發妻、為了救他而犧牲的長子、曦華的雙胞姐姐……景元帝一顆心都叫曦華哭碎了。
他長嘆一聲,素日對翮貴妃的不滿一發翻了出來,倒把曦華的錯處全抹了去。
當了曦華的面,景元帝命李豐親自到鳳藻宮,傳話給翮貴妃,叫她好好教導靈閶,不要成日里只知道惹是生非、掐尖要強,連悌愛之心都忘了。
一連十數日,流水樣的賞賜被送進宣頤宮,景元帝也時常來陪曦華用膳、說話,卻一步不曾邁進過鳳藻宮,嬪妃、宮人們瞧在眼里,各有思量。
那一日,跟隨曦華游園的宮女、內侍,一人挨了二十板子。
但等板子打完了,曦華一揮手,便一人賞下十兩銀子,說是褒獎他們“忠心護主”。
景元帝裝作不知,慶妃便只剩了嘆氣,宣頤宮的人走出去,個個揚眉吐氣,驕傲地像二月花枝間的報春鳥。
背了曦華,蘇媺也曾被慶妃叫到跟前,半是訓誡、半是怪責地道:“本宮只當你是個妥帖的,怎的不勸著公主?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忍一忍不就過去了,何必非要爭個長短高下?”
蘇媺唯唯陪笑,卻不以為然。
她想起那一日,回到棹蘭齋,顧不上給淤青的膝蓋擦藥油,便對了軒窗外的明光,細細地看夕安臉上的傷,生怕留了疤痕。
看著她白凈臉盤上紅腫一片,蘇媺忍了大半日的心酸心痛,終于化成一腔難哽的淚,撲簌簌落下,濕了前襟上的折枝花葉,又一顆顆砸落在地,無聲無息,卻痛徹心腸。
朝歡知道蘇媺的心事,連忙遮掩著,對一臉驚訝的花照道:“姐姐不知,我和夕安自六歲起就跟了小姐,整十年了,小姐從未舍得彈過我們一個指甲,如今叫個老虔婆一巴掌扇在臉上,打得這樣重,小姐心里,只怕比打在她自個兒身上,還要疼。”
花照是來送藥油的,她看看蘇媺,又瞅瞅夕安和朝歡,心中納罕、又有些感嘆。
都是做奴才的,能碰上一個善心些的主子,不朝打暮罵的,便已是造化了,哪里敢奢望主子心疼?蘇小姐平日那樣穩重自持的一個人,竟不知,對身邊的下人這般好。
“這是兩位妹妹修來的,往后加倍用心,好生侍奉小姐就是了!”
花照嘆息著說,看夕安的臉確是打重了,不由生出一股同仇之情,又因她此番挨打,實是為自己和葉縈擋了災,被牛嬤嬤當成軟柿子捏了,更是存了幾分歉意。
“小姐別傷心!這事兒且不算完呢!那個遭瘟的老刁奴,公主必饒不了她!”
待送了花照出去,蘇媺坐在南窗下,怔怔地,看朝歡為夕安清理面上的傷。
鬧了半日,又跪了許久,疲憊一層層襲上細嫩的肩頸,似窗外暗沉沉的槐蔭,一寸深、一寸涼,壓在半開的六棱窗格上。
秀姀將白藥脂膏抹在手心揉化了,輕輕抹在蘇媺膝上。
“……膝蓋最容易落下毛病,可得揉開了!小姐不要不放在心上,年輕時不知保養,等上了年紀,這些小毛病一并發作出來,折騰得人坐臥不寧……”
蘇媺神色清淡、似聽非聽,長睫如云翼舒卷,遮去眸底千般悲傷、萬種思量。
秀姀忖度著她的心思,嘆息著、卻又含混著,道:“小姐可是不喜歡?宮里的日子可不就是這么著,都是在一個鍋里吃飯的,菜鏟子碰了鍋沿,湯勺磕在筷箸上,都是尋常,何況僧多粥少!不過,凡事都得往好處想,這敢吵鬧的,都是能喝上粥的,那一味往后躲的,只怕連口剩渣也吃不上,只好等著喝涮鍋水嘍……”
她絮絮叨叨地,惹得蘇媺一笑,滿心的陰翳,都被她掰開了、揉碎了,心情隨著庭院里一點點亮起的燈火,漸漸明媚起來,如濯濯青松、凌然云上。
“姑姑說得對,一味妥協退讓,便只配喝別人剩下的殘羹冷炙罷了!”
望著眉目清毅、儀然端坐的蘇媺,秀姀一笑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