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蘭齋前,曦華和蘇媺頭抵頭湊在一起,看著小石桌上一個繪了春水浮禽的紫檀匣子。
匣里放了一支明麗流光的玉鴉釵,上好的和田玉雕成,簡潔大方,乍看去沒什么稀罕,拿在手上才會發現,鴉口處銜了一只小巧玲瓏的白金鈴,不過指甲蓋大小,卻精心鏤雕了一組瑤池飛仙,眉眼、發絲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這是我母妃年輕時的舊物,特意讓人尋了出來,不是什么稀罕東西,還望蘇小姐不要嫌棄!”
聽弘琛如此說,蘇媺卻將玉釵小心放回匣里,道:“王爺客氣了,這玉釵娘娘一直仔細收著,想來是心愛之物,我怎好就這么拿了?”
弘琛擺擺手,渾不在意地道:“母妃說,這是二十年前的首飾樣子,前些年看著是過時了,這會兒再拿出來,反倒有幾分新鮮的別致,只是不合她的年紀,送給你倒正相宜。我聽那意思,你不收,她也是要送旁人的,你收著便是!”
一番話說得蘇媺和曦華面面相覷,都好笑起來,端陽斜了弘琛一眼,無奈道:“你這不是送禮,竟是疏散用不著的舊物了!真真是……你是怎么在兵部混了大半年的?”
弘琛被三人笑得尷尬,他何曾給姑娘家送過東西,語塞了半晌,才黯然道:“此次軍圖之事,多虧令尊仗義執言,本王感激不盡,卻不便有所表示!再者,你畢竟是在宮里……倘若有人難為你,本王只怕不及援手,如此一想,也是心中不安!”
蘇媺了然,含笑道:“王爺不必放在心上!軍圖之事,家父只是說了他該說的話,何況,那日在朝堂上,為王爺說話的,也不止他一人。至于我,無論有無王爺的事,不喜歡我的人,終究是不喜歡,受些難為,也出不了大格,總要看公主的情面呢!”
弘琛一默,拱手一禮道:“小姐的豁達,本王亦不及,受教了!”
曦華咯地一聲輕笑:“不過是送支釵,二哥就要客氣半天!不知,二哥給我那小嫂子送了什么?”說完,刮著臉羞他。
弘琛一怔,抄起曦華的團扇拍在端陽頭上:“這種事……也是能跟曦華說的?”
端陽左躲右閃,隨手捏了幾粒糖蘸花生砸過去,笑道:“這可是冤枉!你怎知是我說的?軍圖的事一鬧開,尤鴛的身份可瞞不住,若非她一直住在卞大師家里,你以為你還能說清楚?”
兄妹三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蘇媺笑吟吟瞧著,團扇如月、婉孌輕搖,一枝春梅花絡子上綴的翡翠玉珠涼涼撞在腕上,發出一點清泠泠的回響。
待三人重新歸坐,桌上地上已一片狼藉,花照忙帶人收拾了去,只聽端陽道:“玩笑歸玩笑,尤釗回西北,也該把他妹妹帶走,丟在卞家算什么,難道還真賴著讓你負責不成?”
曦華忿然道:“尤釗害得二哥還不夠?那尤鴛還敢纏著二哥,真是不要臉!”
弘琛慢慢轉動著手中的花神杯,語氣散漫,卻決然清冷:“沒什么,她在那里,我不去就是了!”
曦華轉轉眼珠兒:“要不,我去替二哥趕走她?看她還有什么臉留在京城!”
端陽哂笑著拆穿她:“你別想找借口出去玩!這種事,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像二哥說的,置之不理就是了,見不著人,她還能作出什么妖來?”
蘇媺淺淺含笑、未置一詞,事關瀛云王的私事,她沒有立場說話,方才若非曦華捅破,想來瀛云王也不會在自己面前說這樣的事。
他始終驕傲而內斂,對尤鴛如此,對自己亦是如此,就像他的母親懋妃,那個永遠昂然堅挺的身影,不知要經受什么樣的磋磨,才會彎下腰來。
而尤鴛,那個眉目間含情帶怨的美麗女子,以瀛云王的性子,只怕注定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自己利用了她,卻也幫了她,委身一個對自己無心的男子,有什么好?終不過是癡人一個,白白辜負了老天給她的好容貌!
蘇媺凝眸看著杯底微綻的黃芽,茶香幽渺,帶著初春山雨后,密林丘谷里最清新蘊涼的芬芳,縈繞在鼻間,她沒有時間同情別人,就像這茶,不能等到暮春日暖,再去采摘。
“說來說去,還是太子不好!那個茂昌公師匡,仗著是翮貴妃的親戚,竟敢不把皇子放在眼里,這一回就他跳得歡,父皇心里未必不介意,哼,我倒要看看,他能蹦跶到幾時!”
一眾宮人早已遠遠退開,曦華便無所顧忌、氣恨恨地道,端陽的神色也有些陰郁,弘琛眸底飛快掠過一絲難堪,仿佛那日朝堂上鋪天蓋地的指責,又迎面襲來……
“你又想做什么?此時招惹東宮,對王爺并無好處,你還是收斂些!”
蘇媺溫言道,一臉無奈地看著曦華:“上一回,太子毀了御賜的《閬苑英華圖》,皇上都沒說什么,還幫著遮掩……”
她忽然驀地住了口,咬咬唇角,歉意地對端陽和弘琛道:“是我莽撞了!皇上必然是不希望大家議論此事的!”
“這會兒又沒有外人!”端陽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其實這件事,大家都有耳聞,只是很快被父皇壓了下去,這才裝作不知。東宮的言行一向為朝廷上下所矚目,父皇自然要替他遮掩。只是,父皇以前總覺得太子年輕,偶爾的荒唐放縱也沒什么,不失大節就好,如今,東宮就要舉行大婚,日后再有什么,可不是用‘年輕’二字就能搪塞過去了。”
花神杯上流霞般的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火似地灼燙著弘琛的手心,又從手上蔓延進心里,待火勢漸去、余燼漸息,便只剩秋霜般的涼意。
不失大節?
父皇對東宮之主的要求便是這樣簡單么?
因為姬妾爭寵,毀了御賜的《閬苑英華圖》,對皇上是大不敬,對父親是大不孝,就因為他是太子,父皇非但不能降罪,還要替他遮掩;
朝政上,任人唯親、打壓異己、借權斂財,重用奸佞諂媚的無能之輩,稍有不合心意者,動輒非難、貶斥,視朝廷法度于無物,他敢這么做,不就是依仗他太子的身份嗎?
不失大節?真不知,何為大節……
弘琛的默然,三個人皆看在眼中,知他連日心情抑郁、難以開懷,便只挑些俏皮逗趣的事,引著他多說笑幾句。
不知不覺間,日頭偏西了,闌干光影在蔭蔭草木間流轉,棹蘭齋前沒有太多花樹,只偶爾有蘭風簌簌而過,便不曾壓了芬郁的茶香。
蘇媺為三人一一換過新茶,漫不經心地道:“今年的縷金黃芽,到底是青氣太重,多飲幾杯便有些不舒服,可若是全棄了去,不出幾日又想得不行。這一兩年下來,竟也成癮,怕是離不得了!”
她清瘦的臉頰被婉轉流光染上一層微薄的紅暈,兩靨淺淺含笑,似齋前那一蓊挺瘦柔韌的蘭草。
弘琛持杯在手、輕啜一口,舌本微苦,而后絲絲回甘,牽動他的思緒,從咫尺朝堂飛去了遙遠的南地。
自己在朝堂上的處境,大約與蘇媺在宮中的情形相差仿佛。
但蘇媺就算孤然一人,也有曦華、端陽甚至嬿昭儀可以依仗,自己又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