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是從死人堆兒里殺出來的閻王,人命這種東西在他眼里就像彈掉肩膀上的枯葉一樣微不足道,只要不是他死,誰死了在他眼里都沒有分別。
他還是在秦樓楚館出生的孩子,女人間爭寵的那些伎倆他最熟悉不過,之所以對家里這幾個婆娘之間的爭斗不聞不問,是因為他實在懶得搭理,左右不過是群婦人,難道還能鬧翻了天嗎?
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女人的嫉恨,這東西一旦燃燒起來,就是干柴扔進了烈火,不澆油它自己就能燎原。
劉成一直以為華年只是個沒見識的戲子,不成想這纖細的身軀里竟藏了顆豹子膽,他不禁心想這女人若是個男子,想必會是個人物。
他靜靜地聽完冬兒的話,看了看惱怒不已的華年。
呵,這女人到現(xiàn)在覺得自己沒錯呢?這理不直氣也壯的本事也不知道是哪兒練出來的,還是說這是唱戲的名角兒才有的能耐?
其實劉成心中早就已經(jīng)有了決斷,可是他這輩子最享受的事兒,就是看著人眼中對生之渴望的烈焰瞬間熄滅的感覺,還有他們匍匐在地上摸著他的腳向他搖尾乞憐,而他則會手起刀落送他們?nèi)S泉。
現(xiàn)在,他想看看華年眼中的火焰是如何熄滅的,于是招手叫人帶進來兩個張氏的貼身仆婦和華年身邊的丫鬟一一問話。
幾個下人的供詞與冬兒大體一致,許多細節(jié)都對得上。劉成不傻,他明白這府上的雞飛狗跳是張氏和華年聯(lián)手想要除掉錦瑟,還不惜弄死了春兒那丫頭陷他于不仁,這兩個女人誰死了都不無辜。
“去,把小姐抱到月氏那里去,從今天開始,小姐就是月氏親生的,誰要是敢說出去,亂棍打死!”
華年聽到劉成的話簡直不敢相信,憑什么?憑什么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女兒成了月錦瑟的孩子?明明月錦瑟才是殺人兇手,才是毀掉這一切的罪魁!
若不是月錦瑟嫉妒她唱盡長安城,怎會在劉成去天禧班時強出風頭?若不是她貪圖富貴眼紅自己與權(quán)貴交好,怎么會巴巴地跑來給劉成做妾?若不是她心狠手辣不滿師父疼愛自己,又怎么會毒死風秋荻?
華年到現(xiàn)在還堅定的認為冬兒是受了錦瑟的指使來顛倒黑白,她知道張氏的事兒已經(jīng)百口莫辯,劉成的態(tài)度也讓她明白自己被拋棄了,她可以恨劉成的無情,恨他的始亂終棄,恨張氏對她的作賤,可她更恨錦瑟。
明明說好了一輩子陪著她,卻忘了誓言扔下她一個人,還毀掉她所珍視的一切,簡直是罪無可??!她就算是死了,做了惡鬼,下了地獄,哪怕永世不得超生,也要拖著月錦瑟一起死!
華年眼中是熊熊燃燒的憤恨,全然沒有劉成想見到的乞求,他不禁大失所望,擺了擺手命人將冬兒和那幾個仆婦丫頭拖下去打死。
“既然你們都是夫人身邊的人,就都下去陪她吧!”
聽著院子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劉成頗為滿意,可即便外頭叫的再慘,華年的神色都沒有絲毫改變。
這女人,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不對他的胃口,好在留下了骨血,也不枉他忍著惡心讓她伺候那么久,接下來就讓京兆尹的官差將她帶走,至于如何處置,是腰斬還是凌遲,全看他那個做宰相的岳父是什么意思了。
等到錦瑟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華年判的是腰斬,就算她現(xiàn)在趕過去刑場也都散了。這兩日她一直忙著照顧孩子,滿府上下都瞞著她,她也根本沒想到華年會這么快被定罪問斬,若不是新來的乳娘說漏了嘴,只怕華年爛成泥了她都不知道。
她瘋了一樣沖出了尚書府,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菜市口的劊子手正在沖刷著行刑臺。華年的尸首無人領(lǐng),天禧班的師弟師妹們一個都沒來。
錦瑟抱著華年的上半身傻傻地坐著,直到天黑了又亮了,她才用鐲子雇了輛馬車將華年拉出了城,親手葬了她,又將和馬車一道換來的幾個肉包子放在她的墓前,撫摸著冰涼的墓碑泣不成聲。
可墓中人的魂魄早已不在了,不知道她肝腸寸斷是為誰,不知道她日夜思念是為誰,更不知道她茍活半生是為誰。因為那魂魄此時正坐在黃泉茶舍的大堂之中,滿腔怨恨地看著桌上的一杯清酒,想著如何把這位將她撫養(yǎng)長大、蓋土立碑的女子拖入無間地獄,不得輪回。
“喝了這杯酒,就可以讓她魂飛魄散嗎?”
身穿雪白長衫的男子點了點頭,修長白皙的手掩在袖中,兩個指尖輕輕將酒杯又往前推了一下,道:“飲了這杯酒,便與我黃泉茶舍結(jié)下契約,你不須再去煉獄司受審,只要在這里等著你要見的人來,到時候你們會分別附在對方身上重走一生,等你再次回到這里時,便是她魂飛魄散之日?!?p> “為什么要重走一生?直接讓她魂飛魄散不行嗎?”
男子搖了搖頭,道:“這世間有一種東西,叫不相知。”
“不相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人心隔肚皮,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何況是別人呢?只要有一字不解,那結(jié)局就會是南轅北轍,再無回旋之余地。人嘛,長著一雙眼睛,看不見自己,長了一顆心,卻只想著自己。讓你去到她的身上跟著她再走一輩子,也是想要你看看從前的自己,聽聽那位被你恨之入骨的人心中到底想了些什么。”
“我若是不肯呢?我只想讓她死,讓她受盡折磨魂飛魄散!我才不要什么重走,我也不想知道她想了什么!”
白衣男子長袖一揮,桌上的清酒一下子消失了,他神情淡淡道:“茶舍有茶舍的規(guī)矩,既然你不想結(jié)這契約,那就同鬼差們?nèi)挭z司受審吧!”
“憑什么?憑什么她月錦瑟做了那么多背信棄義傷天害理的事卻可以好好活著?憑什么我要受這么多苦?這不公平!我不去什么煉獄司,我不要受審,我沒做錯任何事!不就是重走一次嗎?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走就重走,只要能讓她月錦瑟魂飛魄散,我就是再死一次又何妨?”
話音剛落,那杯清酒又出現(xiàn)在桌上,好似從未消失過一般。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忽然一只通體烏黑的燕尾蝴蝶落在她握著酒杯的手背上,蝴蝶振翅的剎那間,所有的一切都歸于黑夜,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