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北戎進了歷下城,齊鄭聯軍也已經抵城,只是進城的是幾位首領,大軍分別駐扎在十里外的城郊,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悄然搭鍋開灶安營扎寨。
明月一路正走在去往歷下的途中,清晨薄霧冥冥,她邊走邊看遠山田野綿延,阡陌縱橫中,遙遙蹙起一片紅鱗,破云而出。
這是王宮里從她未嘗見過的景致,深吸一氣,正在品嘗這其中馨香馥郁,突然驚空遏云一聲鷹唳,她循聲仰頭,眼前一黑,隨即臉頰什么濕漉漉的東西噴濺而來,再一睜眼,地上多了一只插了箭羽的黑鷹,掙扎撲騰著翅膀。
噠噠一陣馬蹄緊隨而來,遠遠聽見男子的笑聲,笑聲中嘰里咕嚕一些明月聽不懂的話。
林木深處,那聲音愈發響亮,直逼到明月近前。
兩匹彪壯黑馬一前一后,翻身下來兩個人,也是一前一后,排前之人身材魁梧健碩,烏黑的發絲扎幾條細辮高梳至頭頂,褒衣薄帶,長袍外搭坎肩,儼然一副戎人的打扮。
他牽馬而立,默默看向明月,像看著什么失而復得的寶珠,不可置信般。
“哥哥,快看看究竟是誰的箭射中了雄鷹?”身后轉出的一個同樣打扮的男子,更年輕剛毅一些,深棕色的皮膚將柔軟的日照暈開,調和成不冷不暖剛剛好的色調。
蓬著發絲的明月頭上掛了根鷹羽,巴掌大的小臉扇形排開一片血跡,她尷尬笑了笑,不用說,她遇到了戎兵。
那年輕男子向前的步伐頓了一瞬,轉而視線低俯望著明月腳邊已咽氣的那只鷹,明月立即向后退了一步,但他的重點顯然不在此,而是在那猛禽腹部的箭上來回打量。
又是一瞬的踟躕,那男子突然雙掌一擊,大笑道:“哥哥你還是認輸吧!”
那位哥哥終于從夢中驚醒般:“這女子你打算怎么處置?她可是中原女子!”
“草原上的規矩,若是有人接住你射中的雄鷹,那便是神明最圣潔的旨意,我不要違背神明,不管她是誰,都是我的良人了!”他說著,徑自束縛住明月的雙手,向馬上拉去。
“有你這樣對待未來良人的?你不先問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哥哥也追上去。
弟弟顯然不是很耐煩,礙于哥哥的面子,偏頭問了句:“這是我們草原人的習俗,你愿意遵循神明的安排么?”
明月無奈笑了笑,說愿意,還有反悔的機會,說不愿,分分鐘人頭落地。
弟弟滿意一笑:“她不說話,就是愿意了,上馬!”
馬蹄踢踏,明月被那男子攬在懷中,仿佛感受到他腮頰胡渣輕擦耳際,一邊忿恨,一邊害臊,一邊想著如何伺機逃跑,一邊思索怎么才能讓小白找到她。
身后傳來哥哥的綿綿教誨:“小良,你這樣入城太招搖,還是要雇輛馬車!”
小良頭也不回:“大良哥哥,中原那句話怎么說來?聽你的便!”
“悉聽尊便。”明月更正道。
小良哈哈一笑,揉了揉她的頭:“娶個中原人還真好!你還會什么四個字四個字的?”
千刀萬剮剝肉離骨碎尸萬段萬箭穿心……我會的多著呢!
晨風嬌嬈撩撥,明月只管比劃口型,反正身后的小良看不到,只覺得她在馬背上溫順至極,都說中原女子溫婉,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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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明月正仰面躺于床榻,房梁之上縱橫懸幾段木樁,木楔子也釘得牢繃繃,看著不像可以揭掉瓦片的樣子,大良和小良在一邊嗚嗚叨叨,又在說明月聽不懂的話,兩人氣質談吐不像一般的軍士,明月估摸著興許是個不大不小的將領。
談論間,兄弟倆面色莊敬,有往有來,明月猜想他倆應該是在討論如何進軍攻城何時準備行動怎么里應外合,奈何自己聽不懂,只能干急。
話語聲止,小良哈哈一笑,在大良的肩頭用力一錘,歪頭看向她:“良人,我有奶酥餅,你要不要吃?”
見她點頭,他摸了個小包裹出來,“這是阿姊出門前給我打的,好吃得很,你若喜歡,等隨我回去家鄉要多少有多少!”
明月笑意嫣然地吃著奶酥餅,奶香濃郁,當真好味。
可至于隨你回北戎?那味道還遠遠不夠。
“我暫且只能陪你這幾日,過兩天我要和哥哥出城一趟,到時安置你去一家客棧,找人看護你,再等些時日,就可以回草原去!”
所以戎軍行動就應該在這幾天,得想辦法逃走,至少要把消息放出去。
“你不用想法子逃走,這四周全是布兵,他們可只認得哥哥和我,我可不想你一出門便被亂箭射死。”
口中的奶酥餅還沒來得及細嚼,她一個吞咽,卡得喉嚨生痛。
黑夜漸沉,明月蜷腿倚著冰涼的房墻,借著昏昏欲滅的燈盞,她才有空暇仔細看了自己手中荷包一樣的東西。
這錢袋,外面來看沒什么特別,墜一圈極小的珍珠,繡工也是精致不可挑剔,可內里卻是一輪渾圓的金絲明月,這樣的雙面繡法,出自她阿娘,當時她以為丟落在煙五巷,懊悔了許久,卻在歷下城郊沿路發現了它。
明月是她的小字,珍珠是她幼時挑揀當作稻米玩樂的,絕不會重樣,她的錢袋,如何到了此處?
門被人從外面悄悄推開,打斷了思緒,她以為小良又來,埋頭道:“我睡了。”
卻不想一瞬間,對方同時開口道:“睡了么?”
她抬頭,見進來的卻是大良。
“小良睡了,我想與你說幾句話。”他找門口的位置坐下,離明月隔了一整個屋子的距離。
“你是中原人,我想知道你是哪里人,姓氏是什么,年紀多大,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這是來說媒?
明月有些納悶,覺得說來也無妨,畢竟戎人的規矩她不懂,便回道:“年方二八,洛邑人,姬姓,家里姊妹里排行老三。”
對面的大良眼中熠熠一閃:“我知道我這樣問對于你們中原女子可能有些冒昧,但叔姬姑娘,你長的真的很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他稱明月叔姬,看來對中原文化習俗多有了解,平常男女之間,不會問也不便稱呼小字,常常是稱呼排行,再加姓氏,明月排行老三為叔,姓為姬,固稱叔姬。
原來是睹此人思彼人。
“那你那位故人,也是個美人了……”
她打趣一笑,卻見黑暗中,大良怔了神。
良久,他才如夢方醒,緩緩道:“方才你那笑,簡直與她有七分相似!”
“你很久卻沒見那位故人了?”
“很久了……”
“她叫什么名字?也是洛邑人?也許我認識?”
“她……和你同姓,閨中小字冰玉……”
原本只是隨口問的,明月卻突然肩頭一軟,身子貼墻一滑,再去看大良,高魁的肩背,夜色里深凹的鼻窩。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