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沉寂,偶爾聽到巡夜的侍衛草履踩得吱吱響。
明月獨自蹲在角落里生悶氣,她生自己的悶氣,氣自己沒有按約定的日子來臨淄,氣她轉來轉去找不到朔哥哥,氣她沒看好錢袋不得不當了那塊玉玦,她越想心緒越不好,連帶胃腹也透著幾分不悅,咕咕響個不停,將這份春夜寧靜劃得支離破碎。
頭頂一絲咸香壓來,她貪心地多吸了幾口氣,正在納悶這咸香的由來,一個網兜從天而降,正懸在眼前,左右悠晃中,她視線被牢牢抓住,鼻子吸得也更勤快了,直到可以肯定那是一只烤雞,她伸手一把握住那個草編的網兜,這只雞夠大,她一只手只夠握住個雞腿。
一瞬欣喜,還沒等她抓穩,那網兜卻朝天一提,脫了手,也脫了視線。
她隨之仰頭,頭頂上,一片星辰照耀下,她看到了那熟悉的下頜角,略泛青色的細小胡茬,還有軟軟如一疊榆錢兒葉般的耳垂。
她看不見眼睛,因為小白沒有低頭看她,而是看著自己手中吊得老高的網兜道:“聽聞有些人又是吃兔肉又是喝參湯的,好不滋潤嘛!也不知我這小小紅燜雞還入不入得了口!”
明月將頭回正,屁股一抬,正坐在身后一截橫木樁上,視線與站在石塊高處的小白的小腿齊平,“本來也是入不了口的,可看在你親自獵來的份上,我倒是不嫌棄。”
小白跳到木樁上,俯身在她臉頰左右看了幾遍:“嗬,我說怎么軍中士氣如此高昂,看來圣女千里眼順風耳真不是虛的,你咋知道這東西是我獵的?興許是端毅那家伙呢?”
她挽了挽袖子,扯出一塊帕子鋪在膝上,然后伸手去輕輕扯他的褲腿,他正疑惑,便見她拈了一個豆大的渾身是刺的東西在手中,“家雞的骨骼可沒有這樣壯,況且這季節山林露重,你褲腿已濕了一片,當然,最重要的,是你身上黏的這些蒼子,所以,雞是野雞是肯定的,你入了山林也是肯定,你若入了山林不獵野雞,那你的腦子糊豬油了也是能肯定的。”
她笑笑,露出一對梨渦,仿佛回到那一次的初見,小白被那梨渦深漩于內,一時有點語噎,更是沒留意明月在他褲腿處拉拉扯扯,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撿了一帕子的蒼子。
“我換個衣服便好,你何必一一撿下來。”小白在她身邊坐下來解開網兜,正覺得溫暖。
“三公子,你可不要多想。”明月將帕子包好,“我是見你上山一趟不容易,這蒼子也不能浪費,蒼子又名蒼耳,祛風散寒,除濕止痛,還能治鼻淵,是常用藥,我正想去采些,沒想你替我代勞了。”
她手一擺,將帕子揣進懷中,看欲哭欲笑的三公子,櫻紅的薄唇有了一抹彎度。
小白搖頭嘆息:“一個姑娘家的,不好好提高一下繡工,整日研究醫藥,以后誰敢娶你?”
“不娶就不娶嘍,反正我也看不過那些侍妾成堆的男子。”她視線一轉,“紅燜雞快拿出來,涼了就變了味道!”
“我倒是巴不得你嫁不出去……”他嘟嘟了一句,見她似沒有聽到,只一心盯著他手中剛剛呈現出來那泛著油光的赤紅色雞皮,又是催促又是贊嘆,他搖搖頭,一向不愛被人指使做東做西的脾氣也一下好似都消失了,只專心給她剝去粘在上面的荷葉,扭下一只雞腿,怕她油到手又直接遞到她嘴邊,本來等著一聲謝,卻被她嫌棄動作磨蹭,一把抓過雞腿咬下一口,然后月牙一樣的笑眼瞪得圓圓的,給了一個無聲的贊嘆。
她的快樂如此單純而簡樸,以至于讓他一時忘了腹部隱隱的疼,也接過她遞來的另一只雞腿,以雞腿為觥,對月相擊,一啃而盡。
“如何?”小白用荷葉包了雞碎骨,看她唇邊晶亮的油光中掛一絲肉渣,失神中方欲抬起手,她卻不自知地認真點了點頭:“色澤紅亮鮮香濃郁口味醇厚,若我沒猜錯,里面還有茴香、高良姜、北芪和枸杞,不過,應該遠不止這些吧?”
不用說貴族女兒,就是大院里的婢子也都是心思曲曲折折,笑不一定是開心,哭也不一定是難過,個個帶著一副面具,沒有幾個有如此簡單,而眼前這女子如此單純的性情卻還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小白只覺彌足可貴,也學她認真點著頭:“女君英明,這太公紅燜雞乃是武王克商后,姜太公帶領人馬前往營丘建都,將隨身帶著草藥和部下抓來的幾只雞一起燜制后犒勞將士們的,相傳將士們吃后精神振奮,太公見狀整頓人馬披星戴月趕赴營丘,還大敗萊國軍士,這才有了如今的齊國,太公這草藥據說二十幾味不止,除你說的這幾樣外,還有白芷、玉竹、淮山、肉蔻、木香、山奈、砂仁、丁香、大棗,歷下城中有一位白須老者,他精選上等藥材,做了個香料包,我一聽說,就差端毅去買了,正好可以用來燉雞,燉完我又給烤了烤,方便帶出來。”說完,長嘆一聲:“可惜啊,忙活這么一大頓,連個謝禮也沒有。”
他一副沮喪身子后傾,雙臂在背后撐直,像在看漫天星辰,眼角卻是覷著明月。
明月卻全然沒留意他此時的神情,若有所思所答非所問道:“太公真是奇人,這個法子比我做什么藥丸高明太多,用藥配伍也遠遠超我數倍不止,怪不得能助武王建功立業,我這點伎倆跟他老人家比起來簡直是三歲小兒,難怪到現在都沒有什么建樹。”
“若我說,你那個藥丸不做也罷!”他面色深沉下來,略收了玩性,“戎人用步兵,易進也易敗,我們用戰車,難敗也難進,戎兵雖然驍勇,訓練卻沒有我們有素,勝不相讓,敗不相救,恰好他們剛攻破祝阿,士氣正高漲,最好的計策便是我們出兵迎敵但裝作敗走,再誘敵至埋伏處,四面夾擊,一定能大獲全勝!”
明月幾分意外,眼光復雜地盯著身邊少年,那少年大概經一番上山又加烤火,有些灰頭土臉,可姿麗的眉和挺直的鼻依舊勾勒一條流暢的側臉,深邃的桃眼少見的一副正經神色。齊三公子的聲明貴族間早有耳聞,小小年紀放蕩形骸不學無術,甚至曾有邾國女眷隨父來齊遭他調戲,可自從銘山上他舍命相救,幾番下來,覺得他言語雖是時時滿蘊挑逗,可舉止卻常常是止乎于禮自持有度,又見他幾次危難之時舉重若輕機警應變,已對外界那些所謂的謠言有了三分不信,剛才一番言論,縝密不疏,條條在理,用兵之法與那日她在忽哥哥帳中聽到的計策如出一轍,驚愕之余,她心中暗存了一分贊賞。
月光下夜露沾染得臉頰微微濕漉漉,遙映著遠天那道銀河,她看著那若星辰般炯亮的眸子:“三公子想要謝禮?不若這樣,我答應你一個要求,只要不是無理,任何要求都行,作為謝禮可好?”
“三個要求!”
“兩個!”
“成交!”
小白雙腿一收:“這第一個要求么……”他身子向前壓去,溫熱撲得明月臉頰飛出紅暈,偏頭的一刻,后脖頸被他略冰冷的手掌托住,“別動。”他低在耳邊細語,聲音酥酥麻麻,瞬間鼓燥全身。
“咝——”下一刻那聲音倒抽一氣,眉心擰作一團去看她得意的神情,然后低頭可憐自己的這一只腳,“你又來!說了不要再踩我的腳!”
那邊得了理:“誰叫你這樣無禮,我才不會答應!”
他氣急一把扳過她的肩,玉琢般的手指在她唇邊蜻蜓點水般一掃而過,將指尖一塊肉渣湊到她眼前:“我第一個要求要等好好想想再說,這次只是幫你清理個這個!這位姑娘,你不要以為自持美貌就可以勾引到我,我公子小白可不是那么隨便的人,你不會以為……嗯?”他的這聲“嗯”綿長悠然,伴著長眉輕挑,帶一絲戲虐。
“我……”已經漲紅的臉又氣又羞變換了幾個顏色,她一按他胸口,想把他推開,卻又被他反握住了手腕,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擊。
“怎么,很失望?”微涼的手指在她額前腮邊掠過,“我倒是很想從了你的愿……”光滑的指甲在唇角停下,明月只見眼前猛然一片黑,慌張之下唯一想到的就是立即閉上眼,隨即沉榆香氣籠罩,一片殘云飄上來,遮住清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