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卷 突如其來
紅燜雞溫熱尚在,握在手心暖融融,他跟在明月身后,覺得阿福一個人也吃不下這么一整只雞,何況他腸道還未痊愈,不宜多油多肉……
他快走了幾步。
“阿福吃不了,不是還有其他兵卒,你趁早不要惦記了。”
小白一個趔趄,紅燜雞差點脫手而飛。
“我是為你著想,你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他無辜追上來,突然又覺得哪里不對,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平常庶民哪里能吃上雞鴨魚肉,這紅燜雞在傷病營一出現(xiàn),外漏的鮮香便吸引了十幾個兵卒紛紛側目追逐,又默默尾隨其后,待到幾層荷葉一開,那飄然香氣騰起,瞬間有人坐不住了,挪著屁股蹭啊蹭的蹭到阿福身邊。
“我說奎三,哦,不不不,阿福,你還真是有福啊,你這腸子被重裝了一次,血腸蘆茭吃過了,如今還能吃上雞腿!”一旁頭纏麻繭的兵卒湊過來,用胳膊肘碰碰阿福,“哎,雞腿啥味兒的?香不?”
阿福鼓囊著嘴,口中含糊:“恩恩,香著哩!”
卻也不說讓他嘗嘗,連聞聞都怕少塊肉似的,轉了個身把紅燜雞掖在腿窩。
明月見狀忍不住失笑,幽蘭氣息吹開面紗一角,小白在一旁看著那飛快閃現(xiàn)的唇梢,心想著阿福這紅燜雞真是不白吃,至少那件事過后,她第一次笑了。
小白見阿福吃得起勁,苦口婆心勸他少吃些,阿福心里不愿,但也知道小白是為自己好,于是磨蹭著掰下另一只雞腿,遞給身邊的同伴,同伴忙在衣服上蹭蹭手,像接王旨一樣捧過來,憨憨一笑,小心撕下一口。
周邊瞬間擠上來其他兵士,這個要翅膀,那個拽雞頭,場面一度失控,小白護著明月退到人群外,遠遠看著一群人吵吵嚷嚷,心中卻莫名平靜。
突然,他想起來哪里不對了,賠罪禮都是珠寶玉器,怎么會有吃食?就算要送吃食,那么多珍饈美食,怎么偏偏是紅燜雞?
此刻心中一沉,眼中陰翳。原來,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偏頭凝望身邊的女子,明月正因為人群中一陣對雞屁股的哄搶而彎出又一次的笑眼,他也隨之一笑,笑中釋然開闊。
“哎——”他朝著人群的方向高喊,“阿福——記得明天再換藥——后日大軍回拔——我們后會有期——”
在阿福慌張不舍的眼神中,他揮揮手,拉起她轉身而去。
“哎——”身后喧鬧聲漸,傳來阿福的聲音。
兩個人回身,怔在了那里。
傷兵們齊齊跪在地上,頭上胳膊上腿上還纏著麻繭,有的臉上還掛著干結的血漬,但每個人眼中都有一樣的神情,一半是留戀,一半是感激,彎著身子的阿福手中還拖著雞骨架,他喚了一聲“女君,阿兄”,然后也費力跪下來,“謝謝你們救命之恩!”他嘶喊一聲,聲帶嗚咽,然后近處的幾十人,連帶著遠處躺在小席子上起不來身的幾百兵卒,齊齊隨聲喊到:“謝你們救命之恩!”
“不,是我要謝謝你們,你們以命涉險,守住了大齊……”
拉著明月的手緊了幾分,兩人對視,眼中的對方,輪廓模糊不清。
兩日后,大軍整軍,浩浩湯湯離開了歷下。
明月和婉兒同車,小白又戴回那頂氈帽,喬裝一路趕著馬車。
路上第一站搭營休息,明月偶遇了一只散落山下的野雞,她與小白相視一笑,飛撲而去,野雞倒是靈巧,爪子一蹬忽閃著翅膀飛入矮木從,兩人一路跑一路追,逮到它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不知不覺入了山林深處,小白當即決定就地起火烤雞,說著已掏出火石攏過一把干柴。
明月斂衣而坐,倒也不反對,只是好奇他竟不擔心夜里在陌生林子里迷路。
不多時,山下一處洼地火把通亮,正是軍營里在起鍋做飯,原來他心中早有盤算,登高望遠,自然不會迷路。
他背對她悶頭拔雞毛,心里想著我堂堂一位公子什么時候開始連拔雞毛這樣的事都要親力親為了,轉過身,見明月已在火堆兩側立了樹杈,靜靜坐在一旁草地上,火光里,她的臉微微映紅,如初綻日頭,鋪漫天彩霞,直叫人眼前一炫,自感溫柔又多情。
一瞬間,拔雞毛也算不得什么了,反而覺得這一地紅白黑綠倒是給霞光添了幾分煙火色彩。
架上野雞,兩人并肩而坐,小白掏出袖袋里一個極小的緞面錦囊,拈出一小撮灰白粉末,仔細灑在烤得冒油的雞皮上,翻個面,再撒上些,直到確定各個角落都沾上了粉末,才將錦囊封好,坐了回去。
明月鼻子尖,一下便聞出這調料與眾不同,帶點咸,又夾異香,還摻雜著藥材,與上次的太公紅燜雞如出一轍。
她想起上次小白說的話,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暖融融。
“你是說端毅在歷下城買的這個香料包?”她好像頗感興趣這個緞面錦囊。
小白點頭,不明所以。
“給我看下。”她攤過手。
小白警惕:“干嘛?獨家秘方,不可外傳,傳男不傳女——”
“少廢話!”
對方一下朝他衣袖抓過來,他來不及防備,匆忙抽手閃身,明月?lián)鋫€空,起身不穩(wěn),險些栽倒,幸得小白反應得快,立即伸手撈住她,誰知卻一下用力過猛,自己反倒轟然仰頭栽去,風在耳邊略過,他正準備闔眼接受“后空翻”帶來的疼痛撞擊,眼前炫目一道光,隨即一片暗影罩下來,那純美的瞳孔帶著驚詫,瞪得珍珠一樣圓,“啊”地朝他壓上來,用力過猛?他倒覺得剛剛好。
“走開!”彩霞少女尖利的聲音。
“咦?明明你是撲在我身上,我如何走開?”他好無辜。
“你——”
她習慣性地腳下一蹬,才想起自己此時的姿勢是碾不到他的腳的,心中正氣,卻感到身下之人身子一僵,方才發(fā)覺自己那動作簡直大大不妥,臉“騰”地紅到脖子,撐起手臂就要爬起來,小白卻一把環(huán)住她的芊芊細腰,一個翻身反轉,身上的人兒轉至身下,惶恐的眼睛更加不安,長睫在他臉龐下?lián)渌罚瑨叩盟纳竦矗氚醋】裉男目冢蓞s如何騰不出手,因為身下這手指太輕太柔,這臉頰太暖太滑,他哪只手都舍不得離開。
那么這唇呢?
可愛又倔強,伶俐又狡猾……
他一點點下傾,一點點靠近,就在飛升日光之上快要觸到那絢爛彩霞的一刻,身邊火光暗了一色,有個聲音冷笑著割裂云層,日光瞬時隱沒,漫天黑云籠來,那聲音冷若冬夜屋檐下的冰錐子,狠狠錐入血肉。
“郎情妾意,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