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深了一色。
空蕩蕩的前院里,端毅吹響空靈的玉哨召喚羽都衛回兵。
“什么人?”他一轉身,察覺院子東南有窸窣的響聲。
一個佝僂的身影漸漸浮出夜色,變得清晰,那身影憨憨笑著,連連哈腰,看得出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很費力:“貴人,我是齊軍中的兵卒,名叫阿福。”
阿福走得雖慢,卻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女君和小黑,他一路尋著血跡來到此處,遠遠就見光亮里二公子抱著一女子正往客棧里去,二公子在他眼中是一截背影,那女子也只能窺見垂落的長發,但他有種直覺,這女子一定是女君大人!
他想上前看個究竟,奈何周圍黑壓壓幾層侍衛,他只好偷偷窩在一處矮木叢中,直到二公子引著一位白發長者出來,在院前逗留片刻,又離開,他這才敢露出頭來。
端毅此時也認出了阿福,但并不仔細看他,而是越過去向他身后方才隱身的地方望了望,最后朝阿福擺擺手,示意他走近些。
“你剛才一直都在這?”端毅一臉神秘。
阿福點點頭。
“那方才二公子和白先生的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阿福抬頭一怔。
“哦,就是方才那月白衣袍的少年,還有那個素衫的老者。”端毅解釋。
阿福搖搖頭:“我離的太遠,什么也沒聽到。”
“你——”
白白浪費這大好機會!
端毅一嘆氣,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羽都衛里的人,算了……
“這沒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端毅轉身就要走。
阿福上前一步截在他身前:“貴人,我剛才聽樓上有人大喊,是不是——”
端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你不聽從衛隊里的安排私自跑到這兒來,小心問你的罪!”
“是是是……”阿福連忙應著,“我只是擔心女君大人和我那友人的安危,我那友人名喚作小黑,不知貴人你可否見到,他是否安全?”
阿福一臉真摯,滿眼是對好友的擔憂,端毅心中動容,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快就沒事了……”
阿福還想再問,端毅卻繞開了他,若有所思地低頭走去了客棧。
這一夜,阿福沒有回軍營,他在客棧的馬廄邊和青霜作伴,度過了漫長的幾個時辰。
他一邊望著二樓緊挨著的兩扇窗,一邊在思索著方才二公子和白先生的那段對話。
他其實隱約聽到了諸如“好久不見”、“他的命如囊中之物”、“子古爾”、“記著你答應我的事”之類的話,但他又著實聽不明白這來來回回的對話,因為每一句都似乎是話中有話,可不是他和其他小兵卒之間吃喝拉撒那么簡單。
“他的命如囊中之物……”阿福雙手插袖,歪躺在一地干草中,“哎,你說,這個‘他’……到底是不是小黑呀……”
青霜吞吐一嘴口水,揚了揚后蹄。
“舍弟……那小黑是二公子的弟弟,他就是三公子?!”他翻了個身,用后背對著青霜。
“你說……二公子如此得寵,為什么還要……”這個念頭轉不過來,他再也躺不住了,撐起身子靠在馬廄的木樁上。
青霜低低又噴了一地唾沫星子,轉個身,尾巴甩啊甩。
阿福此時恨自己不通馬語,又恨馬不會說人話,只好憤憤對著青霜:“不跟你說了,你一個畜牲,懂個啥?”
青霜的尾巴甩的更猛了,“啪”,直接甩在阿福臉上,阿福掙扎著從那馬屁股里探出頭來,想破口大罵,突然,樓上其中一扇窗內有了聲響,“砰”的一聲,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砸在地上。
明月從床榻上滾下來,四下看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躺在一間房里,明明方才已經走出客棧準備去采蛇莓。
“蛇莓……”她喃喃著,努力支撐起昏沉的身體,想要爬起來,卻又跌躺回去。
如此幾次,她終于發現自己體力不支,根本爬不起來,她最終絕望地趴在地上,頭深深埋下,手掌在冰冷的地席上無力地拍著,每拍一下,肩頭起伏,直到連最后一絲力氣都用盡了,只剩下瘦削的肩膀,在昏暗中不住微微抽動著。
“月兒!”白帆推門而入,見她整個人趴在地上,抽泣不已的樣子讓他心如刀絞,他忙著去扶她,連手中陶碗中的藥湯灑了大半也顧不得。
“師父,蛇莓呢……他呢……”明月在白帆的臂彎中抬起濕漉漉的臉頰,那臉頰迎著撲朔的燭光,燭光中,是白帆眼中悵然若失的猶豫。
“解藥已經配好服下了,蛇莓……三公子的羽都衛找到了……”他突然心虛地不敢多看明月一眼。
明月突然如釋重負,軟軟躺上床榻,呆望著房頂一角:“他沒事了……沒事了……終于沒事了……”
“萬事勿要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最重要,你現在虛弱得很,得慢慢調養補一補身子,有師父在,三公子的病情你不必擔憂,來,先把藥喝了,這里還有稀粥。”白帆端過藥碗,看著碗底僅余下的不足半碗的藥湯,嘆了口氣,“先喝點吧。”
明月卻仍呆呆盯著房頂看,仿佛沒聽到他的話。
“你想照顧他,總得先要養好自己吧!”白帆沉下臉,語氣還是柔和的勸慰。
明月身子動了動,白帆立即扶起她。
服下藥,又喝了半碗清粥,白帆才又將她放躺,掩好被子,表情十分心疼。
“待三公子病好之后,你還是回洛邑去吧,不要再在外面奔勞了。”
明月沉默不語。
“你若不想出嫁,待過幾年,我做完一件大事后,去洛邑接你,你愿意的話,可以跟著我,我們去個淳樸安平的地方,你陪著我這個老頭子開間藥鋪,平靜度日。”
明月仍沒有言語。
白帆緩緩起身,收好陶碗:“你心思單純,不適合這紛雜亂世,不用急著回答,好好想想。”
他走到門外,回身拉門。
“師父……”
他的手一停。
“我要去臨淄,找朔哥哥……”
白帆瞥了一眼旁邊三公子的房間,眼中有一絲黯然,黯然到透著無奈。
門輕輕關上了,空蕩的房間里,只留下白帆的最后一句:“但愿你可以真正看透自己的心,做到不違真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