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洛陽,一切與之前別無二致。
唯一不同的或許是韓氏終于放下了之前的惱羞成怒,愿意與長子長媳握手言和。大家有了田府這么一個仇讎,終究還是同仇敵愾了起來。
富貞媛經此一事變得更加沉寂,瘦削秀美的臉頰上沒剩多少肉,襯得那雙與兄肖似的鳳眼更加凌厲,讓晏然看著就心疼。
直到這日,晏然正一邊做繡活,一邊交待疏雨她嫁人的事項,忽而聽聞窗外聲響,她微微一笑,“今日某人倒是好心情。”
果然,富弼帶著笑進門,“夫人,今日去如意齋給你帶了點心,雖不如歸元齋,卻也是西京最好的了。”
晏然讓疏雨退下,起身為富弼換了衣裳,“謝官人惦記,不如分一半給三妹妹,她深閨無趣,整日與詩書為伴,這些小點心配上茶水正可打發時光。”
富弼擺擺手,將傭人都屏退,笑道:“夫人,雖不地道,但我今日聽聞一個好消息。”
“哦?”晏然眼珠一轉,“不會是哪家兒郎被退婚了吧?”
富弼雙眼發亮,簡直掩飾不住欣喜,“安道定親的那姑娘,和她青梅竹馬的表哥私奔了!”
晏然瞠目驚舌,“竟有此等事?保媒之人可尷尬了。”
富弼灌了口茶水,才將面上隱隱的笑意斂去,淡然道:“我已托了范公,請他促成此事。待到三妹出孝,此事便可成了。”
見晏然依舊有些遲疑,富弼恨不得拍著胸口保證,“我已將安道府上查了個底朝天,再沒有比他家風更清正的了。”
“嗯,橫豎還有大半年才出孝,不如還是先問問老太太?”晏然可算是被他們家折騰怕了,“妹妹那不如還是先瞞著,總歸不好讓她空歡喜一場不是?”
富弼起身,“夫人說的是,我現在就去向母親稟報。”
晏然見他急匆匆地去了,禁不住露出一抹笑來。
十一月十六日,富家葬富言于洛陽縣北張村之夾馬原。
晏然看著富弼親筆所書的墓志,“先君性峭直,無所委阿,貴勢非親舊,未嘗私謁。樂于外補,不愿為中朝官。所至書心,刑法秋毫不濫……”
再看看富弼的臉色,如今也看不出太多悲愴,晏然不由得感慨,再多的苦痛,在經年累月的喪事中也會慢慢耗盡。
到了明年,富弼就將除服,重新赴任。
三娘子也會走出陰影,盡早準備婚事,歡悅或是平靜地去做旁人家的媳婦。
而韓氏,也會以未亡人的身份,獨自走完不見盡頭的人生逆旅。
富紹庭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這個不曾謀面的祖父,最多不過是旁人閑談里一個模糊的影子。
晏然收起那些傷春悲秋,伸手扶住富弼,“官人節哀,死者已逝,生者還得勉力向前。你這般哀毀,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也會為你擔憂啊。”
富弼轉頭,眼眶通紅,勉強地看了看她,“我只是在想,人生苦匆匆,生死無常,不知來日又是誰在堂上,又是誰在泉下?”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晏然說完便是一驚,有些不確定太祖是引用還是原創,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縱然人生苦短,但只要臨終之時覺得不負此生,那邊沒有白活。”
富弼卻輕輕捏住她的手,“正是太史公所說的道理,是我執障了。”
晏然松了口氣,幽幽道:“大家都自幼讀的四書五經,誰不想為天下為蒼生為百姓做些事情。官人身為男兒,自然可以做出一番事業。可我呢,卻只能一生坤在內宅生兒育女,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天災時施粥,想多做些旁的不過是癡人說夢。而官人不同了,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念都足以左右多少人的命運……若是當真為民請命,百姓都會記得官人的好,別說萬民傘,哪怕生祠都是有先例的。”
見晏然說出這番話,且滿臉羨慕不似作偽,富弼不由得也有些動容,低頭在晏然耳邊道:“誰說夫人什么都做不了的?若是讓我給夫人一個考語,必是一個賢字。儒林高看我一眼,稱我為王佐,而夫人則是我的良佐了。何其之幸!”
晏然聽他話熨帖,也懶得去想他真心還是假意,便輕聲道:“那若是日后我私下妄議朝政,官人不會責罵我吧?”
她見富弼挑起眉,趕緊補充道:“只有我們倆,沒有旁人。”
富弼捏了捏她鼻子,“你就是太小心了。我們夫妻倆的私房話,有商有量,如何叫做妄議了?你能這般,我很喜歡。”
晏然心里軟軟的、酸酸的,這么久以來的克制與孤獨仿佛如烏云被清風散去,扶著他臂膀的手禁不住緊了緊,啞聲道:“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你也不必思慮太多,你是宰相的女兒,日后定是宰相的妻子,如何能與那些無知婦人一樣?”富弼自戀的毛病又來了,“有我護著,哪里會有人說你半個字的不好?”
晏然輕哼一聲,“那不好說,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日好?待我色衰而愛馳,今日的深明大義就成了牝雞司晨,賢良淑德就成了寡淡無趣,嬌俏活潑就成了輕浮無禮。然后你就會后悔今日縱著我了,世間男子,呵呵。”
富弼大感冤枉,“我比你大上那許多,你在我這里永遠都是青蔥貌美,哪里來的人老珠黃。再說,你在我這里本就不是以色取勝的,你大可不必多慮。”
晏然猛然轉頭,冷哼道:“幸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讓官人自憑本事,恐怕得打一輩子光棍了。”
富弼對她的陰晴不定很是無奈,順手抱過兒子,輕輕哄道:“庭兒乖,爹爹教你句經典。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典出論語陽貨……”
晏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頭去扶韓氏,見韓氏對方才二人竊竊私語并無不悅,才放下心來。
“你是個能干的,之后這個家,就由你來管吧。”韓氏忽而冒出一句。
晏然愣住,韓氏嚴厲而冷漠地看她一眼,快步上了馬車,“還不快跟上。”
“是。”晏然低眉順眼,嘴角卻帶著淺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