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期末考結束了,米夏從沒想過離別是這樣悲傷。
這天,米夏開了最后一次家長會,家長會依然是只到場零零散散幾個人,可是,米夏也絲毫沒有懈怠。
七月的貢山暑氣正盛,昔日熱鬧的校園此時氣氛卻有些低沉,一群孩子默默等在教師宿舍樓下,一見米夏來了,大家立馬上前把她圍在中間。
“米老師,羅老師說下學期你就不來了,是嗎?”不知是誰聲音中帶著哽咽,孩子的急切和悲傷直擊人心,米夏幾乎立刻就濕了眼眶。
“是啊,老師想去學習,繼續念書,我不在,你們也不能放松學習哦!”米夏吸吸鼻子,故作輕松。
“老師你還回來嗎?”羅浩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她身邊,左手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角。
“以后有機會我們會見面的。”米夏摸摸他的腦袋,忍著淚水。
“那你能不能像我爸爸媽媽一樣一年回來看我一次呀?”羅浩加重了手上的力氣,不想放手,淚水也沖出了眼眶。
米夏握起他的另一只手,那是一只粗糙,有點邋遢的小手,男孩布滿薄繭的手心此刻被汗浸濕了。她無法做出任何承諾,只能輕輕握著他的手,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口。
“我會很乖的!”羅浩久久得不到回應,于是放開了米夏的衣角。米夏把他輕輕摟在懷里,孩子小心翼翼的抱了她一下就松開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老師,如果你不能回來看我,那就等我長大了,我去看你吧!”
“好,一言為定。”米夏也哭了,鄭重的伸出右手小指,和他拉勾蓋章,一百年不許變。
孩子們一個個走上前,和她擁抱,和她告別。離別的悲傷彌漫在整個校園里,孩子們誰也不肯先離開。
趙子昱明白,這短短的三年,米夏給予這些孩子的,不僅僅是知識,還有溫暖。大山里的留守兒童,吃著同齡人不曾體會的苦,自然珍惜著難得的暖,在他們心里,米夏是光,是希望。孩子們的淚水真摯又滾燙,趙子昱也被他們感染了。
太陽西斜,米夏必須要走了,不然就得摸黑下山。
“走吧,有機會我們常回來看看。”趙子昱還是開口打斷了這漫長又悲傷的告別儀式。
“好。”米夏早已哭腫了眼睛,別過頭,對孩子們揮揮手,慢慢向校門口走去。
“長亭外,古道旁,芳草碧連天……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孩子們在哽咽聲中唱起了她從前教他們的歌。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
稚氣的童聲把離別的傷感渲染到了極致。
米夏的背影晃了晃,卻沒有回頭,她流著著淚,繼續順著山路往下走,一步一步……直到再也看不到貢山小學的大門,她終于忍不住痛哭著撲進趙子昱懷里。趙子昱什么也沒說,只輕輕拍著她的背。
路邊的樹蔭為她撒下一片片清涼,清風把孩子的歌聲傳到山谷里的每個角落,不知道過了多久,歌聲似乎一直縈繞在耳畔……
直到星星布滿天空,米夏和趙子昱才到了落腳的酒店,行李早在幾天前就寄回了s市的家,米夏只好拿出隨身的小背包,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一遍遍整理,她不想閑下來,一閑下來,滿腦子都是孩子們淚流滿面的樣子,她實在是心里堵得慌。
趙子昱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心疼,也無可奈何。
趙子昱點了餐,都是米夏愛吃的,可米夏沒有一點胃口,隨便吃了一兩口便吃不下了,這幾天她的胃口都不好,整個人也懨懨的。
趙子昱看她這個樣子,心里也不好受,又把她攬進懷里,安慰道:“我知道你很難受,可人生就是這樣的,有些人不可能一輩子陪在你身邊,我們只能活在當下。你這幾年做得很好,你曾經是他們的光,他們會把你牢牢記在心底,或許未來他們會因為你曾經的引導成為對這個社會有用的人,這就夠了。我的妻子是這么偉大的人,我真的很驕傲,你不僅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你也是我的光,我是多么幸運,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
趙子昱見懷里的人稍微放松了一些,便吻了吻她的額頭,“陪我再吃幾口?”
“嗯……”米夏終于說出了離開貢山小學后的第一句話。
趙子昱就把她攬在懷里,一口一口喂她。
深夜,兩人一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米夏看著身邊的趙子昱,突然想到,說起離別,他經歷的更多吧。
“爺爺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是個很倔的人,我爸爸剛去世那會兒,我媽就離開了,她什么都沒留,什么也沒拿走就像從沒來過這個世上一樣。當時我媽那邊的一個遠房親戚來我家,和我爺爺說,他家沒有兒子,要我過繼到他家,他能給我好生活,我爺爺氣得一掃帚把人掃了出去,爺爺說我是我爸的孩子和那個一走了之的女人沒有半點關系。”
“爺爺好厲害。”
“是啊,我那會兒很小,什么都不知道,只記得那個叔叔給的糖好甜,我才舔了一小口就被爺爺搶過來扔在地上,我想撿起來吃,他就罵我是個沒出息的東西,還說人得有骨氣。我當時不懂,哭得可厲害了。”
“爺爺一個人帶你吃了不少苦吧。”
“是啊,我爺爺是個老實的農民,靠著種地把我供上了高中,高中學費高,地里沒事的時候他就去收廢品。他擔心我因為他收廢品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故意離我學校得遠遠的,后來有一次我去另一所學校參加演講比賽,他拎著麻袋掙在那所學校的門口收廢紙,遠遠看到了我,他轉身就跑。我明白啊,他不想讓我難堪,我就假裝不知道。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主動承擔了班里打掃衛生的活,把一些塑料瓶廢紙偷偷藏起來,一周賣一次,你別說,還真的能賺點兒。”
“哈哈!所以讀書不如收破爛嗎?”米夏被他逗笑了。
“還是讀書賺得更多,每次評獎學金,我都能拿最高的,爺爺高興壞了,這些錢他都幫我存起來了,說是讓我上大學用。”
“那你怎么才考了個專科?”
“我高考那年,有一次他昏倒了,被送去醫院,他還聯合醫生騙我,說是低血糖,我居然傻乎乎的信了。后來,我在院子廢紙堆里無意間看到了他的診斷書,得了肺癌,已經是晚期了。我求他去治,他就說,不治了,晚期了,治了也是費錢,他說他想看我上大學,到時候和我去大城市看看,這是他最大的愿望。我怎么勸他都不去看病啊,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只想他能多活一段時間,哪怕多活一個月我也愿意用命來換。我太絕望了,所以我故意在高考的時候亂答一氣,想著落榜了上大學的錢都可以拿去治病了,那他就沒有理由不治病了。”
說到這里,趙子昱沒說話了,他的爺爺,在高考放榜前就去世了,他沒能帶爺爺去看病,好在運氣不錯,亂答一氣也上了個專科,于是帶著爺爺的遺愿去了S市。
米夏摸了摸趙子昱的臉,干的,沒哭。
“心里痛嗎?”
“痛啊。”
“要不要哭一哭。”
“不哭了,過去太久了,哭不出來了。”
米夏緊緊抱住他,離別帶來的悲傷也淡卻了。是啊,人還是要活在當下。
“你媽媽從沒回來看過你嗎?”
“不知道,應該沒有吧。”趙子昱確實不知道,當然,他也從出來沒有關心過這個人。
“等寶寶出生了,我們一起去看一下爺爺吧。”
“好啊。”趙子昱這幾年也沒回去過,不知道爺爺會不會怪他。
兩人一夜無眠,聊到了天亮,第二天一大早,米夏就去了教育局開會,匯報完這學期的工作,手續交接之后,米夏站在教育門口有點恍惚。
“米夏,下午咱們聚聚,我們給你踐行。”羅老師會開到一半追出來,見米夏還沒走,便松了口氣。
“好啊!”米夏看著羅老師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心里一陣感動。
下午米夏和趙子昱早早到了定好的飯館,羅老師一行人開完會就來了。
成年人的離別總是干脆利索,大家把酒言歡,說了幾句離別諫言就散了場。
晚上,在上飛機前,米夏就收到了羅老師的短信:“常回來看看。”
米夏鄭重地回道:“一定。”
飛機劃過夜空,米夏看著腳下的山川都隱去了身形,一切都看不真切,心里五味雜陳。趙子昱握住了她的手,溫柔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