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方硯臺,珍藏大半個世紀了,從其金錢價值來說,它絕對稱不上什么稀世珍寶,因為這不過是一方普通的石硯,用本地青石做的,外表看著非常粗糙。唯一不同的是,它的一側(cè)刻有“銀照普民紀叁三年仲春作”幾個字(銀照普是我曾祖父的字),但是在我家人心中,卻是傳家寶……
我父親是老師,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自我有記憶起,每逢村里有紅白喜事、活動節(jié)慶,村里人都會來我家找我父親討要墨寶,每當這時,我們兄弟仨就要在桌子旁邊幫忙。阿澤在對面,父親寫得一個字,他就把紙往自己這邊拉一點;阿文負責(zé)折紙痕,除了紙頭,再留出個2-3公分,按照字數(shù)把紙分勻,折出了痕再攤平;我總是包磨墨,感受那一段墨條慢慢在幾滴清水中變成濃墨,再看著父親把它引到紙上,然后就賦予了它生命,在紙上或沉思、或起舞、或歡慶,實在是一種享受。只見父親把毛筆在硯臺里面飽蘸墨汁,然后在硯臺邊上輕輕一抹,起筆、落筆、運筆,一氣呵成,瀟灑、自然、剛健的動作,讓我們看得非常著迷。
父親給村里人寫字從來都分文不取,遇上家庭困難的鄉(xiāng)親沒帶紙張,他會悄悄地把自己的拿出來幫他們寫。七八十年代,還是民辦老師的父親,月工資只有20-30元,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實在是捉襟見肘。有時,客人走后,母親會發(fā)幾句牢騷:“每次都這樣倒貼,圖個啥?”父親總是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圖個相處融洽唄。”來搪塞母親。我們知道,這方石硯代表了“助人為樂”。
我高祖父由于一些機遇青睞,生活比較寬裕。村里“高頭角”(我們村習(xí)慣把老村分為“高頭角”、“中間角”、“底下角”幾部分)的村道,是他出資修建的,前幾年還在用,是鵝卵石鋪就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上面覆蓋水泥了。我祖父講:他讀過幾年私塾,特別珍惜文字,覺得每個字都來之不易。他有個陶壇子,看見有字的紙,就收撿起來,放到里面,當做寶貝。我曾祖父、曾祖母沿襲了這個傳統(tǒng),雖然后來印刷業(yè)發(fā)達了,到處都是“字簿紙”,但是曾祖母還是不允許我們“糟蹋”它們,我們用來折紙飛機、在上面畫畫、拿來玩游戲,她慢慢地也適應(yīng)過來,但絕不允許我們拿“字簿紙”上茅廁……
曾祖父修建房屋后,手頭拮據(jù),不得不挑起擔子,四處游走做小生意維持一家生計。但是無論怎樣艱難,他都堅持要把祖父培養(yǎng)成為“讀書人”,收集“字簿紙”的陶壇子增加了兩個,上面都刻有“照普”兩個字。這方硯臺也是在那個時期,曾祖父一鑿一鑿刻出來的。硯臺的背后,我悟出了“崇文重教”。
祖父18歲開始做生產(chǎn)隊的記賬員,白天辛苦勞作晚上回家記賬,用的就是這方硯臺。有一回,賬目上少了一分錢,幾個生產(chǎn)隊干部陪他算到很晚,都說算了,不理他了。祖父說:“不行,這不是一分錢的問題,是信譽問題,萬一真的貪了占了公家的財物,一輩子都洗不清了。”他硬是熬個通宵找出了根源,第二天樂呵呵地跟干部匯報這一分錢的來由,再回家洗漱吃粥上工。后來,祖父在水電站做出納,我一個姑丈去做臨時工,扛了單位的鋼釬回家,講用來撬石頭夠你好用,祖父知道后馬上騎單車追到家,還非得讓他馬上送回去!姑丈那個時候特別不理解,“拿根鋼釬又不值什么錢,你出納在賬上寫個‘遺失’不得嘛?”“個個都拿公家的東西回去,還成個集體嗎?這是原則問題,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情。”祖父毫不退讓。我看到了,石硯上,分明藏著“堅持原則、廉潔奉公”幾個字。
中秋節(jié),一家人吃過團圓飯,十歲的侄子晴晴纏著他爺爺下兩盤,在城東小學(xué)這所“全國象棋特色學(xué)校”讀書的他可謂是信心滿滿。一家人便圍在桌子邊看他們對弈。只見他調(diào)兵遣將,布兵神速;時而躍馬揚鞭,時而炮火紛飛,用足兵家謀略。“阿晴,你的兵過河太快了,馬要過來吃你。”阿澤急道,“噓!觀棋不語真君子。”晴晴比劃了一下,繼續(xù)自己的小兵沖鋒,盡顯勇者風(fēng)范。“我這個炮放錯地方了,重來。”我父親撿起炮想要悔棋。“落子無悔大丈夫。”晴晴隨口拈來。“哈哈!”全家人的笑聲劃破夜空,月亮越來越圓越亮了。
棋盤旁邊的書柜里,石硯靜靜地觀察著、記錄著、傳承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