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梧多年來困居書屋,平素少與人來往,見過的士紳官員一只手掌也能數得過來,乍然間聽聞五品知府相邀難免失神,可憐他平生除了考場之上,還沒見過知府他老人家的面,當即驚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我不過剛中了秀才,居然驚動太尊乎?
顧大郎見老爹木然不語,生怕那小廝見怪,忙閃身而出,抱了抱拳,回道:“太尊相邀,家父與我受寵若驚。只不知他老人家有何用意?小子實在倉皇得緊,還望小哥解惑。”言語間多有懇求之意,說罷更是從腰間掏出一角碎銀子,快速遞了過去。
那小廝也是此中老手,趁著抱拳回禮的功夫即接了過來,口中笑吟吟道:“兩位爺咱們還是邊走邊說,可別讓太尊等候,那就失禮了。”
“正是,正是此理。”顧青梧好不易回過神來,聽小廝說得玄乎,當即拽著顧大郎手腕,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令得顧大郎滿面黑線尷尬不已。
好在那小廝還算識趣,不曾見笑,只轉過話來敘說太尊如何知曉他父子進城之事。
原來,他父子今早甫一進城便已被人識出,那人乃是知府衙門中一位姓周的師爺,乃是知府周宏淵本家兄弟。當日官道工地上眾官接見顧大郎時他也在場,故而一眼便認出顧大郎來。他知周宏淵素愛結交名士,只因近來庶務煩身,否則早也前往顧氏探望崇明先生。
如今這顧家子弟即在眼前,即便迫于禮數,也當設宴款待,更況當日周宏淵分明對顧大郎頗為贊賞,若是知道他身在城中,只怕百忙之中也得抽出功夫接見一二。
周師爺追隨周宏淵日久,深知他為人秉性,當即便將顧氏父子的消息傳回知府衙門,果然周宏淵立即便吩咐了小廝,請顧氏父子入府一見。
顧大郎聽完這前因后果,心下不禁得意,原來自己也小有臉面了。他知知府相邀,絕非顧青梧的緣故,多半還得應在自己身上,得意之外更添了三分忐忑,如今這時代,知府可是有生殺大權的,若是自己一個應付失當,只怕就要招來禍事,他側眼瞧了瞧老爹,只見他臉上青紅交接,登時暗暗嘆道:得嘞!沒得說,這一關還得靠自己。
父子二人跟著小廝,戰戰兢兢進了府衙大門,由儀門東側而進,但見得里間是一處寬闊平坦的廣場,廣場占地甚廣,直有數百平。小廝領著父子二人從左邊廊下繞到正堂后一條長長的小道,由小道旁一處大門進入二堂,又繞過二堂才進入內衙,此乃知府日常起居處所。
顧青梧平素膽小怕事,莫說知府衙門,便是縣衙也不曾進過,這時候他只覺得兩腿不聽使喚一般,顫抖個不停,好不易前邊小廝領著進了一間廳堂,堂中設有兩排官椅,上方懸掛一塊‘砥節奉公’的匾額,一派堂堂正正、威儀之氣,瞧得他越發沒底,所幸無人在場,倒是不至于立時露怯。
那小廝道:“顧相公,您二位在此稍待,太尊正處理公務,稍后便來。”言罷,又吩咐人上了茶水。
顧青梧結結巴巴謝過,便將目光投向兒子身上。
顧大郎嘆了嘆,輕聲道:“爹爹切勿憂心,太尊他老人家甚是和藹,稍后自有兒子應對,您就只管安心閑坐即可。”
話雖如此說,但二人沒一個安心的,直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眼瞧著便到午飯時分,仍是不見周宏淵身影,顧大郎心下暗自誹謗道:莫非這知府大人要給我一個下馬威?不應該啊,我也沒得罪他老人家啊?
惴惴不安之下又過了半盞茶功夫,才有一個小廝進來傳話道:“顧相公,老爺剛才已經處理完公務,現下正在飯廳,請二位大、小相公前去用飯。”
父子二人心里咯噔一下,神同步一般站起,面色也大同小異,一前一后跟在那小廝之后,不一會兒即到飯廳。顧大郎偷偷抬眼瞧了瞧,只見里間卻是坐了兩人,除了周宏淵外,還有本縣縣令何剛。
周宏淵見二人前來,立馬起身相迎,口中笑道:“名家子弟駕臨,本府蓬蓽生輝。”
顧青梧臉色蒼白,訕訕一笑,他身后顧大郎忙替他回了道:“太尊謬贊,小子豈敢豈敢。郡中賢才、隱士無數,今日太尊千金買馬骨,家父與小子適逢其會,何其幸哉!”
何剛見狀,不免大為詫異。這為父的尚未出聲,哪有做兒的答話的?周宏淵卻是不以為然,只擺擺手邀請父子二人坐下。
顧青梧略低著頭,面帶訕笑,身子僵著矮了下去,正襟危坐般一動不動,生怕出了差錯。倒是顧大郎落落大方,毫不拘禮,抱拳謝了才從容坐下。待坐定后,隨意瞟了上邊兩官一眼,周宏淵無喜無悲,何剛面中卻似乎暗暗隱著一絲黑氣。
周宏淵作為此間主人且地位嘴上者,自是起頭發了言道:“本官聽聞青梧老弟今次過了院試,真是可喜可賀。”言罷,舉杯示意飲盡。
顧青梧一口飲了,仍自低著頭扭捏道:“學生慚愧得緊,叫太尊見笑了。”的確,三十多歲的秀才,平常人家或許稀罕,但周宏淵出身堂堂簪纓世家,哪里會瞧得上眼?這不過是他客套之詞罷了。
邊上何剛見狀,立馬見縫插針諂媚道:“本府文運昌盛,全乃太尊教化有功。”
顧大郎因尚未成年,故無酒喝,只得充作酒童,為三人斟酒。眼見得老爹實在應付不來這番飯局之事,心下暗自著急,偏偏在座兩把大刀候立,故一時間不敢異動。
周宏淵見顧青梧頗為拘謹,便只道:“今日只是私下宴飲,青梧老弟不必太過見外,本官曾聽令郎談起過崇明先生之事,心下實在佩服得緊。今早碰巧得知尊父子人在縣城,故而特意相邀,還望不要怪本官貿然之舉。”
顧青梧連忙答道:“不敢不敢,太尊相招,乃是學生父子的榮幸,豈有怪罪之理。”短短幾句話說完,竟嚇得他滿頭大汗。
何剛再是愚鈍,也察覺出不對勁來,同是崇明先生之后,一個坦蕩爽利,一個畏畏縮縮,實在叫人捉摸不透,莫非這位顧秀才心里有鬼,不敢見人?
周宏淵卻比之明了幾分。原來今次正巧因雨災之故,周宏淵及遂州諸縣長官未曾參與成都府院試閱卷,是以頗多內情何剛有所不知,但周宏淵身為一府首腦,消息靈通更勝他人,他卻是略知一二。
當日閱卷時,眾官于顧青梧之卷爭論不休,一派以文風老練為由力主中試,一派卻因文不對題堅決駁之,最后鬧到主考謝海儒面前,按說這位謝翰林身為文章大家,應是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豈料謝海儒言道:“行文可見其人,必為仁厚君子,豈有不錄之理?”顧青梧這才僥幸過關。
周宏淵不知其間內情,但他私下曾令人翻查過顧青梧以往所作,但見文中滿是酸腐之氣,詢問相熟者也稱之碌碌之輩。憑他資質,只怕再考十年也難有作為,如今卻這般好運,竟得翰林學士的看重,白白得了個秀才的身份,實叫人大跌眼鏡。
有心者自不免打聽兩者之間的關系,但謝海儒出身荊楚世家,顧青梧家中卻是三代為農,二人間往上數五百年也未見得能攀上關系,這自然消除了眾人懷疑,只道顧青梧命好。
唯有周宏淵知曉,謝海儒與鄧存洺有師生之誼,而鄧氏與顧氏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若說顧青梧院試之事與鄧氏無關,周宏淵是萬萬不信的。
但他又知鄧氏諸官向來忠厚,必不會憑白舉薦某人,其中必有隱情才是。他原本便有意見上崇明先生一面,如今知曉這事,更是加大了他的興趣。
但災后政務頗繁,他一直沒能抽出身來,心下頗引以為憾。是以今日得知顧氏父子進城,便迫不及待邀請二人入府一會。
初初見禮后他越發不解,這顧青梧表現果然叫人看不下眼,但他兒子顧大郎卻更叫人眼前一亮,兩相比較之下,不免讓人揣測,難道這崇明先生藏私,一身本領未曾傳授給兒子,卻傳給了孫子?這想法太過于匪夷所思,便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顧大郎眼見父親難受,心下也不好過,好歹身上流著他的血液,縱使換了個魂魄,卻也換不了孺慕之情。當即不待他言,立馬插話道:“家父與小子今日進城,得太尊相邀,碌碌庶民也登高雅之堂,當真幸何如之!卻不知太尊所為何事?莫非真是為了效仿燕昭王舊事?”
周宏淵聞言,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倒是邊上何剛笑罵道:“你這小子好不識抬舉,太尊好心請你吃飯,你卻言語擠兌,當真討打!”
顧大郎故作委屈,只道:“老父母忒不講理,小子不過因戰戰兢兢而言行有失罷了,您老不說出言安慰,反而還要打小子,小子真是哭也沒處說去,莫非這便是古書上所寫的‘官官相護’?”
原不過是玩笑之言,顧青梧嚇得身子一抖那還罷了,便連何剛也變了顏色,只聽上方周宏淵冷哼一聲,清冷的聲音道:“官官相護么?哼,看來何縣的名聲已廣為流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