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快去看看!這是誰呀?”話音還沒落地下,支書就趔趄著進了門,很顯然,他是喝醉了。
張書毅心里一驚,揣測道,自從因為分地的事情和支書鬧掰,他已經好久不跟支書說話了,見了支書就跟見著瘟神一樣,繞著走,躲得遠遠的,就是走個頂著碰,他也沉著臉,不理支書,不和他打招呼。
不是自己小心眼,實在是支書太欺負人,明明自己能分到河邊的那塊肥地,他卻動了手腳,弄了塊撂荒地給他,種啥啥不長。
今天他這是唱得那一出戲呢?這時候到家里來,難道是找別扭的?張書毅臉上的肌肉一下繃緊了,剛剛的笑容還沒散盡,余下的笑凍結在臉上一樣,表情變得復雜而可笑。
支書撥拉開要扶他的人,大聲說:“別扶我!我沒喝多。老張!你家里出了這么大的喜事兒,也不告訴我一聲。我要給你道喜!咱們這個小屯子,還從來沒人考出去呢!你家這是第一個。看來,念書不白念啊!”
大家慌忙給支書讓座,喬桂芳倒一杯茶遞給他。支書眼里泛著紅血絲,矮矮胖胖的身材,顯得四肢出奇地短,他見屋子里人多,立刻興奮起來,像是對著廣播站的播音喇叭講話似的說:“我們大家都要向老張學習啊!看看老張培養的孩子,多有出息啊。老三今年考上師范學校了,老二明年要考大學。對吧?明年要考大學呢?”說著,用力一揮手,沒想到,他用力過猛,整個人一下子從炕沿上滑下來。
幸虧旁邊的人反應快,把他抓住了,他沒摔到地上,大家把扶他好,讓他重新坐在炕沿上。
一屋子人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個女人尖聲說:“你以為這是在開大會呢?一見人多,你的話匣子就自動打開了。”另一個女人也跟著調笑說:“我說支書,你家嫂子今天做的啥好菜呀?你灌了這么多黃湯!下次有好酒,也拿出來孝敬孝敬我們!”
本來已經擁擠不堪的屋子,被女人男人們的哄笑聲塞得更滿了,幾乎撐破了窗子。張書毅臉上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臉色緩和多了。
這話在支書那里,像是風吹過玉米地,只沙沙響了幾聲,便寂靜下來。他豎起耳朵,努力地想弄明白她們說的是什么,可是,腦子卻不聽他的支配,他嘴動了動,卻一點聲也沒發出來。
忽然,支書頭一歪,一下趴在炕桌上。大家一驚,有人說:“哎呀!他喝得太多了,趕緊把他送回家吧!別讓他自己走了,出點啥事兒可擔不起。”“是啊!快點!快點!”
幾個男人七手八腳地把支書扶起來,連拉帶拽地往外走,其他人也都跟著告辭回家。
瞧著客人們走遠了,濟恒轉身關上院門,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也不想回屋子里,索性坐在院子里發呆。
剛剛的喧鬧,像是夢境一樣,忽然間來了,又忽然間消失,家里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連狗都不叫一聲,好像那熱鬧跟隨著客人走了。
今晚沒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星大而明亮,點綴在深邃遼遠的天幕上,像是正月十五墳地里給逝去的先人放的燈,或明或暗,閃閃爍爍,遠遠望去有種神秘莫測的懸幻之感。
濟恒心情很復雜,濟浩考上師范學校,他高興,卻又不太是滋味。
高興的是,濟浩總算擺脫了種地的命運,將來畢業了當老師,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不開心的是,其實,這是濟浩為了家里做的犧牲,憑他鄉里會考第一的學習成績,考重點高中,再考大學,前途一片光明。濟浩的班主任,也是濟恒曾經的班主任,曾經讓濟恒勸濟浩,動員他報重點高中,說他不報重點高中實在太可惜。
濟浩那么小,竟然會替父母分憂了,相比之下,自己這幾個月來,沉溺于自己的情感漩渦中,任由其擺布,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真是令人羞愧,無地自容。
汪老師說得對,現在的自己,沒資格談戀愛,那是衣食無憂人的專利。
自己別無選擇,只有學習這條路能改變命運,濟浩考了個師范學校,都能讓全屯子的人羨慕不已。如果自己考上大學,父母該多高興啊,屯子里來祝賀的人,更要踩破自家的門坎兒了。如果考上大學,純熙媽媽的態度會轉變嗎?哎!怎么念頭又轉到她的身上了?她此刻在做什么呢?
濟恒懊惱地甩甩頭,好像想把夏純熙的影子從腦子里徹底甩出去。還是青松看得清楚,自己別無選擇,無路可走,必須調整一下心態,去除雜念,心無旁騖參加高考,爭取考上大學。
濟恒使勁掐了一下大腿,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振作起來,一門心思學習。”
他盤算著,現在地里的活不多,正好安心復習一下功課,趕上進度,下學期還要考第一。
學習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家里亂糟糟的,去哪里呢?對了,去姥姥家吧,那里安靜,沒人打擾。
第二天早晨,濟恒早早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喬桂芳不安地問:“你想干啥?回學校?學校不是放假了嗎?”濟恒說:“我想到我姥姥家去住幾天,復習一下功課,我的功課落下的太多了,需要補一下,這樣開學,才能跟上進度。”
喬桂芳一聲,笑著說:“也好,你姥姥正想你呢,你去陪陪她,我也放心。姥姥家人少,不亂得慌。”濟恒看了一眼媽媽,低聲懇求似的說:“你跟我爸說一聲吧。我害怕他問這問那的,也擔心他不愿意讓我去。”喬桂芳說:“你去吧,家里也沒活了,你爸那兒,我跟他說。”
姥姥姥爺見了濟恒,開心得不得了。姥姥說,他學習要緊,不讓他干一點活兒,還換著樣地給他做好吃的,他仿佛成了姥姥家人貴客了,愜意地享受兩位老人無微不至的關愛。
他看書累了,偶爾到瓜田里幫著姥爺看瓜,挑瓜。姥爺種了十幾畝的西瓜和甜瓜,就擺在路邊賣,有時有人到瓜地里來收瓜,然后再拉到縣里去賣。濟恒說:“咱們可以自己拉到縣里賣呀?自己賣,價格高,能多賣錢。”姥爺笑著說:“哪里有那功夫啊!等著他們來收,給現錢,少賣點錢,可是省功夫了。”
濟恒的假期生活像是泡在了蜜罐里,又像是被甜瓜熏過了一樣的香甜。
姥姥說:“這個夏天,你人都變胖了,也水靈了,以后放假還是到姥姥家里來吧,姥姥家里滋養人。在你家里,都讓你那倔老爸逼得,一個個都快累成了賴狗了。”
濟恒一心復習功課,什么都不想,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日子過得展開的翅膀似的飛一樣快,又開學了,濟恒簡直有點不愿意離開姥姥家了。
姥爺特地給他挑好了幾個大西瓜,幾個甜瓜,讓他帶回學校,還叮囑著:“禮拜天,帶你的同學來家里吃瓜吧,要快點來喲,要不,再過些日子,瓜可就罷園了,再想吃,就得等明年了。”
濟恒坐上公交車,來到學校,留幾個瓜在宿舍里,然后,又提著一個西瓜和幾個甜瓜去青松家取行李。
青松見到濟恒,眼睛一亮,打他一拳說:“濟恒!你這假期過得不錯呀!整個人都變了,不愧是張濟恒,就是不一樣,調整得真快啊!佩服!佩服!”
濟恒也回他一拳,輕松一笑:“得感謝你這位好兄弟,關鍵時刻點醒我,否則,我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這一耽誤,可能就錯過改變命運的機會了。對我來說,只有考大學這一條路可走,必須背水一戰。”濟恒的眼睛竟然有點潮濕了。
青松媽媽切好西瓜,端過來,說:“你們兩個打什么啞謎?快來吃瓜吧,你看看,這自家地里種的西瓜,就是不一樣,起沙了呢,一看就想吃。”
濟恒說:“這是我姥爺種的西瓜,他年年種,他的瓜在他們附近幾個屯子都出名呢,他還囑咐我,讓我在瓜罷園之前,帶著青松去吃瓜,他給青松挑好最好的。”
青松媽媽說:“我出去辦點事,你們聊。晚上在家里吃飯,吃完飯再回學校。”濟恒說:“您忙您的,別管我們,我得早點回學校呢。”
青松遞給濟恒一塊西瓜,笑著說:“這個暑假,我爸帶我去了BJ和上海,好玩的東西真多啊!咱們報志愿一定報考這兩個地方的大學,還是出去長見識。”濟恒說:“那里的大學花錢多吧?如果花錢多,我可上不了。”青松說:“你糊涂了?在哪里上大學,都不用家里花錢,有助學獎,獎學金,吃飯住宿都不用花錢。”
濟恒說:“你的暑假生活可真豐富啊!還去哪里了,有什么新鮮事跟我說說。我這個暑假,悶在家里復習功課了,生怕開學跟不上課。”青松說:“也沒什么新鮮事。噢!對了,還真有一件事兒,你聽說了嗎?夏純熙……”他忽然停住,恨不能把前面的話,隨著西瓜吞進肚子里。可是,已經晚了,只見濟恒一激靈,抬頭盯著他問:“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