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月,深刻的陽光,我愛顧平。
二、
從前我不愛顧平,顧平還沒走進我生命中的時候我還是一樣生活。
那時我最喜歡的是每天早晨把前一天晚上的衣服洗了,拿到陽臺上晾,我手不夠力衣服總擰不干,水就一滴一滴地往下猛滴,陽臺外有一只棄置的破鐵盆,水滴敲在盆上咚咚咚地響著。
我覺得日子真幸福。
顧平在滿眼滿眼的陽光中走來,他把手放在我的頭頂預言他將和我愛上他一樣愛上我,可是沒有永遠也不會有一生一世。
我陷落在他高大的身影中,陽光的溫熱照不到我身上我打了個冷顫。他又說那么好吧明天見。我問他我們明天要干什么?他無可奈何地說不知道,“但你要跟著我。”
我不無疑惑地答應了他。我覺得我從前的幸福生活將要遠離了,愛情會使我越來越不純粹。于是我把陽臺外那只破鐵盆扔掉了。
三、
我搬進了顧平在胡同口的小屋,房東是個聾啞老太太,她的兒女虐待她,幸好死去的老伴給她留下了兩間小屋,一間自個住著,另一間租給了顧平。
我們搬進去的那天她來找我們指畫著要喜糖,我們笑著解釋我們還沒結婚就把她打發了,但還是給了她一個紅包作入伙之喜意思一下。
小屋里除了一桌兩椅一床一柜之外沒有別的家具,家電更不用說。
我們商量要添置點什么,最終一致認為冰箱是要有的電視也是要有的,可是現在我們沒有足夠的錢,顧平用大部分錢進了一大堆打口CD和一套質量很差的二手音響。
他說我們首先要營生,我同意了。
顧平一整晚把音響開到最大,那些CD有著亂七八糟的封面和亂七八糟的旋律,粗糙的音響使聲音摩擦生熱,烤得耳膜發脹。
我很早就上床睡覺了,疲累抽空了我的身體,我在半夢半醒中看見顧平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腳步聲被狂燥的電吉他掩蓋,我聞見煙草的嗆味兒。
他大概在將近黎明的時候才爬上床,他在我身邊躺下,重重的嘆息。
四、
顧平將前一天晚上聽過的CD用一只小肩包裝著,手上拿一張,然后跑到商業街招搖過市,每當有人留意他手上的CD,他便上前推銷。
他只賣給熱愛搖滾的人,對于好奇的人,他不賣。我說那些熱愛的已是既定的群體,你應該多發展好奇的人,把他們也拉進來,這才能推進事業的發展。
他只是說他不喜歡,“我沒那么偉大,要推進什么的。我是個小販。”
我覺得他是言不由衷的,我很難過,我扯了扯他的衣角說明天我去賣CD好不好?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五、
顧平的生意挺好,很快我們就賺了第一筆錢。
我們在商量應該先買冰箱還是電視機的時候出現了分歧:我認為應該先買冰箱,不能老往房東老太的冰箱里塞東西,解決溫飽問題是首要的;顧平認為要先買電視機,因為他想看電視直播足球比賽。
可是他另找了個借口,說是為了工作需要,他想進一些VCD,需要一臺電視機來看看畫面。
我們很平心靜氣地出去吃了頓飯,談判結果是我服從他的安排,并不是因為他說服了我,只是因為錢是他賺的,我心里明白。
我不想當負累,而且我喜歡他那天晚上心滿意足地抱著我睡去時的表情,撅著嘴唇,像個孩子。
第二天他很早很早就起了床,我拉了他好幾把說電器城沒那么快營業,一直勉勉強強拖到九點多他才去了。
大約傍晚的時候我聽見他在樓下叫我,我跑下去接他,原來店家非要收十塊錢運輸費才給送貨,他一賭氣就自己搬回來了。
我走到最后一段樓梯的時候一步步地慢慢踱下去,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梯間陣陣蔓延開去。
他站在下面,裝著電視機的大紙箱放在他腳邊,他一會用左手捶捶右手,一會用右手捶捶左手,很憨厚地看著我笑。我心里很暖很暖。
六、
顧平賣CD從沒出過事。
城管一來,別的小販活計一收就逃跑,霎時間滿街擁擁擠擠密密集集地動著,很有趣,但顧平從沒有這么干過,他依舊背著他的小肩包手拿一張CD在城管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
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就給盯上了,顧平說是那些被捉到的小販告密,我卻總覺得人性還不至于這樣惡劣吧。
顧平那天在街上鬧得很兇,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我原來是不知道的,但旁觀的人回來后一一詳細地告訴了我:
一個胖胖的城管在顧平大搖大擺地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出其不意地伸手把他鉗住:“干什么的?!”
顧平理直氣壯地反問:“干什么的?!”
“手上拿著什么?”
顧平企圖掙脫他的掌握:“怎么?不準人拿著CD逛街?”
胖城管手鉗得死緊:“逛可以,你這是逛?你每天跑來這兒逛?”
“不許人每天跑來這兒逛?……”
“你那布包裝著什么?……”
……
最后不知道是誰給我打了電話——肯定不是顧平——我去管理局把他保了出來,所有CD都充公了,他跟在我身后走得很沮喪。
我有股想哭的沖動,但一想到他跟在我后面我就覺得我不能哭,我咬了咬唇,很留心他的腳步啼嗒啼嗒地響。
突然我聽不到他的腳步了,我心一揪,回過頭看他,他蹲在街上低著頭:“你走吧。別管我。”
我想了想,說:“我可以不管你,但你不要不管我。”
他依舊低著頭,但我聽見他在笑。
他讓我把手給他,緊緊一握,掌心一陣堅硬的壓痛,留下一只小小的銀戒指,很不值錢的那種。我
套上給他看,我把手一直伸到他的鼻尖前,左右搖晃,夕陽的余輝一點,金光閃閃閃閃金光。
七、
顧平當天晚上進了另一批CD,他讓我把錢給他,錢都放在床前的抽屜里,而抽屜鑰匙在我手上。
我們肩并肩坐在床上,我一張張地捏著鈔票遞給他,紙幣的脆響在我們的手和手中間傳遞。
“夠了。”我手上剩下薄薄約莫3、4張的時候,他數了數他手上的鈔票說。
我就把剩下的扔進了抽屜里,鎖上。我們都沒再看一眼。
剩下的錢不夠繳這個月的房租,我等顧平出去后猶豫再三,還是敲開了房東老太的屋門。
我給她帶了一打雞蛋,說明了原委,她出奇地好說話。
我連連鞠躬,知道她不見,但還是說:“實在很對不起,我們一定盡快交上。”
她留意到我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我不大好意思的笑了。
我看懂了她的意思:登記了沒?
我搖頭,我們暫時還沒這個打算,沒什么基礎。
她很熱情地指手畫腳:這要什么基礎,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就去登個記,高興了到外面吃館子慶祝一下,小兩口安安心心過日子,很快就紅火起來了,我和我老伴也這個樣子過來了……
我看見她的眼睛都紅了,抬頭看墻上老太和她丈夫的老照片,那時他們還年輕,很淳樸的笑。
八、
受了房東老太的鼓勵當天晚上我回去就問顧平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他定了定神,我又補充說我什么都不要的。
他拍拍我的臉,說那就明天吧。
我們手拉著手走在大街上,我穿了條格子絨裙,米黃色套頭薄毛線衫,那是我最喜歡的裝束,連拍照的老頭子都說我穿得好看,可是他批評了顧平,說他襯衫紐扣壞了也不釘好,以為這結婚照是什么,那是一輩子的事。
顧平鼓著氣說不照了,我向老頭子解釋了半天這是我的錯我只顧著自己裝扮忘給他釘上了,他按快門的時候還嘀咕著說照了一輩子結婚照也沒見過這樣子的。
我斜眼看了看顧平,他抿著唇不知是笑是怒。
領了照片就去民政局,負責辦手續的大嬸給我們道了聲喜,笑瞇瞇地向我們要證件。
“戶口簿呢?”我用手肘碰碰顧平,他一臉茫然地看看我。
我說不在我這兒。
“怎么會在我這兒呢?這東西當然是你帶的。”
“可是我昨天晚上給你了。”
“我沒有。”
“你找找看啊?”
“沒有就是沒有,找哪里找啊我?”
……
“吵什么吵?”大嬸掃光了臉上的喜氣說,“沒有就回去找了再來,后面還有人等著要登記!跑這兒撒野,這婚結是不結?”
“不結了!”顧平氣沖沖地跑了,我跟了出去。一開始他走得很快,我要小跑著才跟得上,后來漸漸慢下來了,我試著去拉他的手,但他抽掉了。
“跟著我干什么呢?你自己走吧。”
“我都要嫁你啦,不跟你跟誰啊?”我盡量把聲音放得輕快些,我想這樣他會舒服點。
“你別嫁我,愛跟誰誰。”
“我就愛跟你!”我死拉著他逼他正視著我,他馬上粗暴地把我推開了,讓我們之間間隔了很多空氣。
“你跟著我干什么!我還是男人嗎我?”
他點了一根煙,街上風很大,點了好幾次點不著,把指頭也擦紅了。
我貼近他,他呼出的煙霧把我嗆得咳嗽連連,他在我的咳嗽聲中緩緩開口:“我們還是散了吧。我有什么用呢我?我至今想不明白你喜歡我什么。我比窩囊還窩囊。
我們在一起沒有好結果,我們已經試過了。總是你在遷就我,你遷就我干什么?我想不明白。
我其實很自卑,比一只老鼠還自卑。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可是你要什么我也給不了你。在開始的時候我們就說過我們沒有永遠也不會有一生一世,哭什么呢?
不要哭,好聚好散吧我們。”
他邊說邊走,然后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了,然后我看見他的背影越變越小了,然后我看不見他了。
他說不要哭,他一直說著他沒有看我,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哭。
九、
我知道顧平是說真的他是走了,只是我以為他還會回來看一下,我這樣想不是要趁機留著他,就是以為而已。可是他終于沒有回來。
我在我們胡同口的小屋里等了他一天一夜,我通宵達旦地把那套質量很差的音響開到最大,我學著顧平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抽煙,我發現我根本捉不住他那時的感覺。
天亮以后我覺得我也要走了,這屋子里的東西我都不想帶走了,唯一舍不得的就只有那臺電視機,那是我和顧平一起搬進來的,現在顧平走了,只有我一個人我搬不動它,我只好把它也留下來。
我清點了一下顧平留下來的錢,剛好足夠繳清我們欠下的房租,我就去找房東老太。
我敲她的門,沒有人開,我以為她沒有看見門上的風鈴在動,我跑到窗口前叫她,她坐在一張躺椅上,很安寧地閉著眼。
我叫她,她不應我;我大聲地叫她,她還是不應我。
我撿了塊小石頭扔進屋里去,我對自己說她只是睡著了,我對自己說她只是聽不見,我對自己說她是個聾子……
我對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哭這是定數是不應該哭的,我說她是個聾子她聽不見我說話。
十、
我們離開的時候正好是11月底,陽光燦爛沒有雨云的日子,使離開沒有一點點陰霾,這很好心情很好。
每一次離開都意味著一次回歸,我回到了我來的地方,只是我很疑惑既然我是要回來的那為什么我要離開呢,沒有顧平之前我過來了失去顧平我也依舊過著那為什么要有顧平。
我發覺自己的智商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里降低了很多,我想了好久最終歸咎于原本在陽臺外的那只破鐵盆,然而很戲劇性地有一天傍晚我在一個收廢鐵的手上用30元的高價把它買了回來。
或者確切一點說我認為我是把它買了回來,盆沿同樣斑斑勃勃的銹跡分明有著昔日的味道。收廢鐵的那人特神秘兮兮地說這是一只聚寶盆云云,但其實我最清楚它的價值。
我每天早晨把前一天晚上的衣服洗了,晾在陽臺上,水滴敲在破鐵盆上咚咚咚地響著。
那是11月的深刻。彈指間的深刻。左手到右手的距離。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