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章士堯心頭最近堵得慌，同僚最近老給他套小鞋穿。他嘴上不能說，心里念叨著。他知道怎么回事，這些年，從軍校起，大家伙就見不慣他那種拼命勁。他已經三年多沒回過家，他想著也回不去。當年傻了吧唧入了軍校，后來才知道這軍校也是大軍閥辦的，入了軍校可是逃不掉，跑不了。那他這就只有捱下去，拼個前程出來。“也不知那姑娘把話帶到了沒？”想起蘇曉他的心底一下變柔軟，想起兩人聊天談起的余杭鄉下水汪汪的菱角……，滿地飄的鬼火……”。可是童年溫柔鄉，回不去了。

　　這年頭，安身立命已經很艱難。各路割據一方的軍閥從長江打到黃河，再從黃河打到長江，奉天還好軍閥早早站穩了腳跟，也還算安寧。

　　奉天的的夜晚，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北風呼刀子一般。章士堯緊了緊衣服，攥緊手里頭的饅頭。“給口吃的吧”看不見臉，一個糯糯嗓音，從黑暗里扒拉過來一只手，攥緊了章士堯的衣袖。現如今這年月，多得是挨餓受凍的人，章士堯不理睬，徑直要走，“給口吃的，就一口”那人在黑暗中仰起頭，街邊更夫那飄零的火光映照在臉上，章士堯瞥了一眼“你……”。

　　章士堯扶著蘇曉進了院，他現下也算是個小副官，平日里也就在軍營里湊合。這是他同期好友的家。

　　蘇曉悠悠回魂的時候，已經將近五更天，一個穿著花襖的姑娘，笑呵呵的站在她面前，水靈靈的嗓子朝外喊：“從均”章士堯頂著風雪跑過來，沒想到蘇曉硬是從床上掙扎起，一下摔下床：“救命大恩，沒齒難忘。”“是我”章士堯湊近前，扶蘇曉起身。蘇曉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愣愣的，忽而轉轉眼珠疑惑著四下打量著他。“我……傻大個子……癩痢頭……章士堯，就是那個讓你送紅樟木鐲子那個”他急切的說著。

　　蘇曉咧開嘴呆愣愣笑了“老鄉”花襖姑娘搓搓手，笑呵呵說：“你們好好聊，我去烙大餅子去。”

　　蘇曉到了山東遇上逃難而來的家人，一家人在山東安頓了下來。幾個月前，山東地盤上直奉系又打了起來，沒法子就只得再往北逃。逃難路上蘇曉和爹媽姑姑都走散了。一個人孤零零在數九寒天里跋涉，又缺衣少食的，剛走到奉天縣城就暈倒在巷子里，悠悠轉醒時刻聽到腳步聲就攥住不放手。

　　蘇曉盯著章士堯：“老鄉，你的鐲子還你……”從手腕上褪下來“我也沒能回去。”蘇曉抽抽搭搭斷斷續續的講“我們家在山東安置好了，給鄉下去過一封信，可信沒能發出去，南北交通早斷了。”章士堯接過來，“沒啥，這年頭，安身立命最重要，這些事以后再說。”蘇曉抬起頭：“老鄉，……”章士堯摸摸腦門：“你甭叫我老鄉了，你叫我從均吧。”花襖姑娘正巧走進來甜甜一笑“對呀！你叫我小花，我爺們跟從均是好友，十天半月也回不來，我看你也沒地方，你就跟我這搭個伴。”轉過頭“從均，你看怎么樣？”章士堯拍拍腦門“行”轉頭對蘇曉說“你凍傷很嚴重，暫時不能下床得修養，我看你在這養著吧!”

　　蘇曉就這樣在小花家住了下來，章士堯部隊調防，部隊就在奉天城外兩公里處，他來的也勤快，一個月下來倒是有一半時間都在小花家照看蘇曉，他看蘇曉終日憂心忡忡，就時不時找一些小玩意逗樂。蘇曉看著他孩子氣的臉，心底“他鄉遇故知，真好呀！”

　　四

　　日子眨眼到了年根下，蘇曉終于見到了小花的丈夫，豪爽實誠。正在漿洗衣服的小花靠在他肩上，笑呵呵的對著廚房里忙活的蘇曉說：“累了歇歇。”蘇曉看著灶頭升起的炊煙，想起以往鄉下過年節，要租好多伙計一起打年糕，蒸發糕，蒸八寶甜盤子，大家笑呵呵的干活，碰著蘇曉總要說“哎呦呵，大姑娘越長越漂亮。”那日子好像上一世的，現在連爹媽都不在自己跟前。章士堯提著臘肉笑嘻嘻進門，一進門就喊“蘇曉……”小花支棱起袖子，“哎呦，我們還在呢！”章士堯不好意思笑笑，小花朝廚房努努嘴。

　　章士堯提柃著臘肉邀功似的靠在廚房門上“看，錢塘的臘肉，我走到朝天門的時候就聞見一股香味，湊過去果然是。”蘇曉從煙熏火燎里抬起眼，“今天給你燜飯吧！”這時節還奢求什么，有地住，有飯吃，已經很不錯了。

　　飯桌上，章士堯談起，南城門來了好一伙難民，蘇曉心間一動：“是南邊來得嗎？”章士堯口里含著飯，口齒不清：“你不知道，南邊逃難的人得了瘟，南城門得守著，不讓進。”“可不是，那一片一片的尸體，聽說都得燒了。”蘇曉心里咯噔一下：“我可以去那看看嗎？”章士堯抬頭：“那不干凈，你……”蘇曉大滴大滴眼淚掉下來“我爹娘不知走到哪了，南來的隊伍遭了瘟，我看看……”章士堯立馬擱下飯“走，我跟你去看。”

　　護城河的水都結成了冰，死人就橫七豎八躺在冰塊上，活人瑟縮的躲在城墻根下，看到章士堯趕緊湊過來：“軍爺，放我們進去吧!”蘇曉心底空落落的，一顆心墜到冰窟窿里，那些扯她裙角的手，又紅又腫，她走了一圈，心底越發沒底。樹枝黑黝黝掛在樹上，天黑蒙蒙的，她何去何從呢？

　　夕陽薄暮老，蘇曉獨個靠在墻根下，清清冷冷的。小花指使她丈夫跟她出門走走，章士堯看著蹲在地上發呆的蘇曉，殘陽映著她半邊臉，另半邊陰惻惻的，湊近“蘇曉，……”蘇曉百無聊賴地抬起眼：“你說，你要把這世道看清，你看清了嗎？”章士堯扯過板凳，坐在跟前：“沒有，一團亂，看不清。當年我進奉天城的時候，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以為我能在這里找到匡扶這個亂世的法門，幾年浮沉，我發現我無能為力。”“我以為你能比我看清一點，我是越來越不明白了。”蘇曉扯著嘴，無力的笑“我們背井離鄉由南到北，可最后還是離散奔亂。走之前，爹爹開心的說，我們要去闖關東，闖出一片天來。哪還有天呀！”章士堯撇過頭：“這年月，人命比紙薄，好好活著，或許有見著你爹娘的那天。”蘇曉看著天邊漸漸低落下去的殘陽，“行，好好兒活！”她還有別的選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