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昭夫人雖與太皇太后素有嫌隙，卻也不想亂了天家禮數。她特意命人備下了上等的血燕與老山參，將阮月喚至跟前。

　　溫聲囑咐道：“太皇太后鳳體違和，你既為皇孫女，理當前去侍奉湯藥。”說著又親自為阮月理了理衣襟上的流蘇。

　　“壽寧殿不比別處，說話行事都要格外謹慎。”阮月垂首應是，眼角余光卻瞥見母親腕間的墨色玉石微微發顫。

　　壽寧殿幾個大字在晨色中泛著光暈，九重宮闕的朱漆大門半掩著，透出幾分森然之氣。

　　阮月緊隨司馬靖身后，繡鞋踩在玉階上竟無半點聲響，殿內沉水香的氣息濃得化也化不開，混著藥石的苦澀，在重重帷幔間縈繞不去。

　　司馬靖恭敬行了一禮：“皇祖母，孫兒給您請安！”

　　阮月盈盈下拜，瞧見案幾上那碗湯藥早已涼透，藥面上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花：“參見太娘娘，梅妃娘娘。”

　　阮月向來厭棄這宮墻內的逼仄天地，若非礙于禮數，她連每月初五、十五的請安都想尋個由頭推脫。除了三五日一次地前去益休宮給太后請安以外，便只是皇兄召見才進宮一回。

　　余下之時，阮月寧可以男裝示人，在都城之地，做些除惡揚善的小事。出游只為虛掩，最重要的便是阮月一直在暗中查詢當年同阮父之死有關之人，但眉目始終甚微。

　　阮月母親本是鎮國二公主，如此尊貴名號，卻在先帝故后，被太皇太后以及李黨朝臣迫害。最終只官封得了誥命，同官眷不二，將皇族身份直接降了一格，簡直欺人太甚，羞辱至極。

　　阮月本當從不在乎這些所謂名分，只是那李氏一派勢力實在不容小覷，總在暗中為難于人，每每與惠昭夫人針鋒相對。

　　為助早日探求父仇真相，這些年來阮月也只好忍氣吞聲，韜光養晦以待來日。

　　只見梅妃一人站在內殿一側伺候著，太皇太后半倚在紫檀雕鳳榻上，滿頭青絲只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著。榻邊香爐吐著屢屢清煙，將老人家病中的面容襯得愈發憔悴。

　　梅妃見司馬靖阮月二人一同入殿，臉色顯然有變，不由得慌張起來，她連連向后退了幾小步，此番異狀正正被司馬靖注意到。

　　司馬靖細細打量了一番，目光停在了梅妃衣襟處，他微微嗔道：“梅妃今日怎么如此冒失。”

　　阮月眼波微轉，不動聲色將梅妃的慌亂盡收眼底。她眸光一凜，忽地注意到梅妃衣襟處若隱若現的正紅色滾邊——這分明是逾制穿戴。

　　太皇太后忽然咳嗽一聲，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哀家老眼昏花，倒沒注意這些細處。”

　　她半闔著眼皮，輕輕撥弄著佛珠，發出細碎的碰撞之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不過是些針頭線腦的小事，也值得皇帝這般大驚小怪？”

　　佛珠突然停在指間：“這偌大后宮，總要有人替哀家分憂……”

　　話鋒一轉，太皇太后忽然睜開渾濁的雙眼，目光如電般射向阮月：“梅妃這些年打理宮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梅妃聞言，原本慘白的臉色漸漸恢復血色，腰桿也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

　　司馬靖眉頭微蹙，指尖在龍紋扳指上來回摩挲，目光在祖母與阮月之間游移不定。

　　他緊壓下喉中怒火：“皇祖母，梅妃雖是六宮唯一的妃嬪，可位分畢竟未及孫兒之后！”

　　“如何能讓她著正紅衣袍？叫別人瞧去，有失孫兒的顏面，再者說了，祖宗上便定下的規矩，也不能破了不是？”司馬靖微抬了眼皮，透出了冷漠。

　　太皇太后咳嗽著不經意瞥了案上繡帕一眼：“皇帝說的是，這規矩不能壞……”

　　又意味深長地頓了一頓：“這立后選妃乃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有道是，修身齊家治國則平天下，皇帝自己思襯思襯吧。”

　　阮月垂眸掩去眼底的憂色，廣袖下的手指悄悄攥緊了帕子，她看著司馬靖緊鎖的眉頭，此刻竟像極了困在蛛網中的飛蛾。

　　太皇太后字字句句看似說宮規，實則字字都在往立后之事上引。阮月心中一沉：傻皇兄啊！你這是掉落太娘娘的陷阱之中了！

　　她借著整理裙擺，輕輕碰了碰司馬靖的衣袖。那觸感轉瞬即逝，卻帶著無聲的提醒。

　　“皇祖母教訓得是。”司馬靖聲音清亮得恰到好處：“只是立后之事既要遵祖制，更要合圣心。”

　　司馬靖最是不愿聽及此事，他一言不發生著悶氣，既為天下之主，可如今卻是連選妃立后都不得遂自己心意。他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郁色。

　　何嘗不知自己耽誤了多少閨閣佳人的年華，可這心頭至寶，從來就只有那一人而已。正妻之位既已許了心尖上的人，又何苦讓這深宮再添幾縷寂寞紅顏？

　　何況，這國之戰事當頭，怎有心因著這些小事分心，司馬靖煩悶至極。

　　恰在此時，一名喚允子的年輕宦官躬身碎步而入，打破了殿內膠著氣氛，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半垂著，卻透著股子機靈勁兒：“啟稟陛下，二王爺已在御書房候了半個時辰了。”

　　“孫兒告退。”司馬靖腳步一頓，玄色龍紋披風在殿內卷起一陣微風。

　　他忽而轉身，朝阮月伸出手來：“月兒隨朕同去。”

　　阮月尚未回過神，腕間已然傳來溫熱的觸感，司馬靖手指骨節分明，因常年握筆而生著薄繭，此刻正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梅妃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清晰可聞，連太皇太后撥弄佛珠的聲響都滯了滯。

　　允子反應極快，已然側身讓出通路。司馬靖拂袖，帶著阮月大步流星跨出殿門。艷陽透過云層，將兩人交疊的身影投在朱紅宮墻上，恍若一體。

　　渾然不覺中，蓀柔郡主提著裙裾悄然跟出，藕荷色裙擺掃過壽寧殿門檻，在青石磚上拖出一道淺淺的痕。

　　她抬手將一縷散落的鬢發別在耳后，珊瑚珠墜子在頸間輕輕晃動，映得肌膚愈發蒼白。望著前方并肩而行的兩道身影，不禁淺淺的嘆了口氣，眼底略有失意。

　　“郡主……”貼身侍婢才要出聲，卻見自家主子搖了搖頭。蓀柔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那笑意還未達眼底便已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