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書醒轉(zhuǎn)過來時已是黃昏,太陽將落未落之際,遠處風鈴叮叮當當?shù)捻懼律接制鹆孙L,顯得有一絲絲的清冷。
蘇書緩緩的睜開眼睛,所有的知覺都遲滯不前,在一眾人等呼喊了無數(shù)遍后,他才漸漸的覺得有聲入耳,隨著眼前的霧氣慢慢散去,思緒才靜靜的鉆入心尖。
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卻又像是隔了三生三世一般,他掙扎著斜坐起來,任憑鐘寧的攙扶而又全然不知。他揉了揉疼痛欲裂的額頭,按了一陣之后抬起頭后,才發(fā)覺到一絲的詫異。
“這是?你們?怎么了?”蘇書睡眼惺忪,眉頭緊鎖。
“蘇師兄,你可算是醒了,你睡了這些天可把我們給嚇壞了,好在老天有眼,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楊一清玉頰帶淚,一邊念叨一邊雙手合十跪地祈禱著。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沁眼睛泛紅,算是苦盡甘來,比起前幾日,一個噩耗接一個噩耗,這幾天可謂是天上地下。
蘇書目光挨個掃過,小師妹、大師兄、師父、師娘、鐘寧,他開始慢慢的想起自己受傷時的場景,此時心中恍然,只是如何回到家中,實在是空白一片。
木語風已然哭成淚人,緊緊的咬著嘴唇,不著一語,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只是現(xiàn)在她挽著孩子,不好任由情緒的宣泄,蘇書醒來,也許朱亭山也便會有一些消息。
蘇書提起眼角掃過,隨之整個精神隨之一震,頓時清醒了不少,眼睛停靠了片刻之后,欲言又止,緊緊轉(zhuǎn)過頭去,像是有著什么心事。
“怎么了?”
“你打探到了亭山的消息了么?”幾人都看出蘇書臉上為之一滯的神情,心中一陣狐疑。
況且蘇書遭此劫難亦是因為外出尋找朱亭山,王沁見此緊緊問道。
“沒。”
“沒什么。”
“沒有消息。”
蘇書一邊搖頭一邊低語,神情落寞,顯是心思極重。
“你睡上了這么些天,才將將醒轉(zhuǎn),其他事情日后再言無妨,當下最要緊的就是好好歇息,把傷養(yǎng)好。”
“你們吶,該干什么干什么去,這里交給你們師娘就行。”楊覺看出蘇書的異樣,顯是另有隱情,只是不好言明,況且將將醒轉(zhuǎn),若要說個明白倒是難為了自己的這個徒弟。
“也是,該是好好歇息才是。”
王沁心中已知其意,眼下順著要將幾人退出去。
“好吧,那蘇師兄你可得抓緊好起來。”
“就是就是,我們都走吧,都不要打擾蘇師兄休息了。”鐘寧緩緩將手上的力氣卸下,喜悅的眼神中隱著一絲落寞,蘇書的醒轉(zhuǎn)自是使他萬分欣慰,可又勾起關于吳小武遇難的思緒,但不管怎么說,倒是這些天來久違的喜事了。話畢,便起身將人向屋外轟去。
聽著如此,又各自囑咐幾句,正要依依不舍的轉(zhuǎn)身而去。不料身后的木語風卻硬生生猛然跪在了地上,上身挺得筆直,眼內(nèi)的熱淚已然止住,目光決然。突如其來的一幕將滿屋子的人都驚了一跳,虎子更像是做錯了事一樣,緊跟著也跪在了一旁,不住的拉扯著母親的臂膀,粉嫩的小臉皺成一團,稚聲問著:“娘,你做什么呀!”
楊一清見此著急的不行,急急上前想將木語風拉起,可卻被木語風揚手推開,木語風理了理思緒,面色冰冷,緩緩言道:“有些事本不該現(xiàn)在說,大劫過后,總該是要好生歇息才是,但我實在是等不及了,這些年我便像是個活死人,若不是因為……”木語風想到孩子一時語塞,轉(zhuǎn)目而過接道:“兄弟此行若是真探得亭山的消息,無論好壞、死活,但說無妨,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夫妻一場,我也好將他的尸首尋回來,萬不能做了孤魂野鬼,臨了卻沒個歸處。”
這些年木語風寡言少語,短短幾年的時光,哪里還有當初艷麗靈動的模樣,楊覺夫婦知其心苦,可解鈴還須系鈴人,也是有心乏力。
蘇書思量片刻,默不作聲,雙眼泛紅,而后齒間有氣無力的重復著幾個字。
“沒有,沒有,確實沒有!”
“這么些年,二師兄無故失蹤,你便當真沒什么要和我們說的?”
他不忍心如此決絕,若不是木語風如此堅定,他也根本不想把心中所慮之事現(xiàn)在說出。“我……”木語風思量著蘇書話中的意味,她死死盯著蘇書,疾聲道:“什么意思?你說是我?亭山的失蹤和我有關是么?”
見蘇書不答話,她更是焦急萬分,直接站將起來,死死的握著攥頭,蘇書欲言又止,明顯有什么隱情,她再也忍不住,跟道:“還請說個明白,你知道一些事對不對。是誰?是誰害了亭山?你說呀!”
王沁見木語風如此激動,怕傷了身子,更怕有些事當眾說開再收不了場,當下和聲勸到:“語風,這些事過后再說也不遲,蘇書現(xiàn)在大病初愈,許多事千頭萬緒,一時也說不清,你也該給他點時間回想回想,我看,你先回去歇著,晚些時候,我們再好好議議。”
木語風現(xiàn)在還能聽下誰的話,她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她甚至顧不上膝下的兒子被嚇得正一遍又一遍的喊著娘親,她只想知道答案,哪怕是讓她心死的答案。
“我見到了柳長風,也和他交了手。”蘇書淡淡說道,滿面黯然,仍然不將話說透。
“是柳長風那個狗賊做的?是他么?”木語風死死的盯著蘇書,等待著從蘇書的嘴里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不是,或者說我不知道,不過八年前你如何費盡心機混上山來,之后又為何處心積慮的留在山上,他倒是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蘇書輕聲出了口氣,目光緩緩抬起,落在這個略帶瘋癲的苦命女子身上。
空氣頃刻想被凍住了一般,任誰也無法相信蘇書口中所言,這個身家可憐之人,虎子的母親,在崖山冷冷清清的忍受這么些年,竟是另有所圖。
“這?”
“什么意思?”
楊一清率先緩過勁來,不可思議的看著蘇書,又轉(zhuǎn)向鐘寧,可誰也沒法給她半個回答。她快步走到木語風身前,低聲言道:“木姐姐,怎么一回事?不是我們想的那樣的,是不是?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你說呀!你解釋清楚就行了。”
木語風良久擠出一聲苦笑,摸了摸手邊帶著哭腔的孩子,正聲道:“清兒,鐘寧,大哥,你們先帶虎子出去,此事我自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什么出去,我不出去,我哪也不去。你說呀,不是那樣的對不對?你和二師兄這么些年,怎么可能是那惡賊口中說的那樣,一定是那惡賊挑撥離間,是不是?”楊一清心中焦急萬分,一遍又一遍的追問,她實在無法相信,或許說根本不愿意相信。
“你們幾個,先帶虎子出去。”楊覺陰沉著臉,他倒要看看這里面會有什么隱情,自己與世無爭,不圖功名利祿,在這崖山苦待了半輩子,為何會遭這么多的算計。
“出去,聽到?jīng)]有,定中,你們都聾啦?”見幾人言不入耳,楊覺一時怒從中來,聲音也跟著大了幾分。
鐘寧心中也是萬般無奈,此事要真真如蘇師兄所言,這可事后如何收場。虎子在,行事還有個顧忌,若是帶出去了,萬一楊伯伯震怒,一時控制不住,再傷了木姐姐。
王沁見幾人都顧慮重重,上前低聲勸道:“出去吧,有我在,沒事的。”
“虎子,跟小叔叔出去玩。”鐘寧暗暗點頭示意,狠下心來轉(zhuǎn)頭硬拉著楊一清,抱起不斷抽泣的虎子,一行四人,尋做他處。
見幾人走遠了,木語風緊了緊喉頭,接道:“即使如此,也不勞蘇書多費口舌,我便說個清楚明白。沒錯,我上山是柳長風安排,那日亭山如何救的我,之后又如何失手殺了飛柳門人,這都是柳長風一早設計好的,為的就是給上山尋事在天下眾人面前找個由頭。”
短短幾句話將楊覺腦中的前塵舊事全都翻將出來,他細細想起那日亭山所言之事,又細細琢磨起斷刀大會上的種種事項,卻是蹊蹺,他壓制住心中的怒火,靜靜跟道:“那盛玉的死呢?也是你們?yōu)榱颂魮芷咝菈]和斷劍山莊做出來的戲碼?”
“只是萬沒想到,那日斷刀大會之時,竟是王老爺子在此退出江湖。之前在山下,我受那七星塢盛玉輕薄,王老爺子待我有恩,當時那個場面,我是定要站出來給王老爺子說幾句公道話的,那畜生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之后你混到山上又是何居心?說!”楊覺面色死灰,即是如此,自己又如何處之,心下不住思量:“亭山吶,你如今生死未卜,為師該怎么辦啊?”
“之后打斗中,柳長風那個畜生想一并殺了我,而亭山奮不顧身,舍命救我。我十分悔恨,你們皆是真心待我,我卻……我心中歉疚,想著照顧好亭山的傷勢便下山,可心中實在割舍不下這份感情,想著將這些事爛在肚子里,找個合適的機會在向亭山說起,可這么些年,我實在不愿再起波瀾。我……我對不起亭山,更對不起你們二老。”木語風跪?qū)⑾聛恚舶察o靜的說著,嚴重不覺的又泛起了淚花,她跪在地上,向著二人深深地磕了下去,接道:“您二人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今日便是一掌斃了我,我也毫無怨言,只是朱澗深是亭山唯一的血脈,還請二老……”她不忍再說下去,嗚咽著哭了起來,片刻之后,她強忍著,又接道:“亭山不在的這些年,我也倒不如死了干凈,只是死之前,還請兄弟告訴我,亭山是否還活著?是否有他的消息。”
“沒,沒有。”蘇書還是一如既往,他整理了下思緒,滿面蕭索言道:“我遇見了柳長風是實,沒有二師兄的消息也是實,那日不巧遇見大雨,我尋著個破廟想避避雨,但恰巧碰見巨鯨幫一眾圍坐堂中,為首的一人手里緊緊抱著一件物事,用一塊黑布緊緊裹著,像是刀劍模樣。我不便露面,想在暗中聽聽那一眾人等想做什么,卻不料……”“只一個眨眼的功夫,暗暗里飛出去一枚暗器,堂中一人便應聲倒下,連叫喊都不及發(fā)出一聲,甚至連兇手是誰都不曾見到,便歸了天。而后余下十多人皆是惶恐,口中大喊大叫著柳長風,可不及露面,一個暗器接著一個暗器飛將出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將堂中之人斬殺殆盡,只余下為首一人驚恐非常,只是手中還是僅僅抱著那件物事。”
“‘將秋水劍交出來,或許我可叫你死的痛快些。’言語中一個翩翩公子自門側(cè)緩緩步入,臉上布著邪魅的微笑。我聽得原來是秋水劍,這等神兵若是落到了這等邪魔手中該是如何,便自梁上翻身而下,幾聲言語招呼之后,便動起手來,想著若是能帶回山上,還是交由門中處理為妥。”
“為首的那人,見我們二人相斗想趁機溜走,卻不料被一柄飛刀扎扎實實的穿透了后心,終究是我學藝不精,幾十個回合下還是敗下陣來,那秋水劍被那邪魔搶了去。言語中他知曉了我是斷劍山莊風嘯崖一脈,才將幾年前的一些舊事和盤托出。”
“此刻聽嫂嫂所言,怕非虛言。”
“是,是我騙了你們,可我萬不能去害亭山,求求你,你告訴我,到底有沒有亭山的消息?他現(xiàn)在究竟是死是活”
“沒有。我不知道。”
“那你身上的傷是?是柳長風么?”蘇書一席話說得更是讓人費解,這么重的內(nèi)傷,憑他柳長風,怕是不能。王沁心中疑慮百增,順著便問下來。
“不是,我雖敗下陣來,可脫身還是可以的。但正在柳長風自以為是得意之間,一個蒙面黑影竄入,柳長風始料未及,不及躲避,只不過幾個回合,便結(jié)結(jié)實實的挨了一掌。打斗間,那黑衣人面罩叫柳長風扯開,被我看了個真切。那黑衣人如何放的過我,我見此想急忙脫身,可卻是臨空一陣氣浪涌來,之后我便人事不知了。”
“那黑衣人是誰?你可有什么頭緒?”
“沒見過,但那人一副慈目善面,若是再見,我定能認出。”蘇書這一陣話說得又急又密,臉上早已密密麻麻的沁出些許汗珠。兩夫婦思緒片刻,可如何想也想不出江湖中有這么一位不世出的高手。
“只是,二師兄的下落還是毫無頭緒。”蘇書歉疚似的苦笑著,嘴唇也干得裂了,他原先懷疑著木語風,可言盡于此,他更愿意相信這一切另有他人。
“話已說的明白,你們?nèi)羰遣恍牛阋徽拼蛩懒宋遥銈內(nèi)羰切牛疫€有個不情之請。”
“你如此處心積慮,我怎能容你。”楊覺舉掌,手中聚力,一次又一次的變故,心中實在憤恨不已,此刻聞言,不覺怒從中來。
“住手,你做什么?”王沁急聲喊道,楊覺像是定住一般,再也進不得半分,就算王沁不言語阻止,自己恐怕也是下不得手,這無論如何說,這是亭山摯愛之人,是虎子的娘親。
“你若不殺我,便放我下山去。這些年我受夠了,我一刻也無法再待下去,我要去找亭山。”木語風雙目如炬,這是她好不容易下的決心,不會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你這是做什么?該是從長計議才好。事實情況未了,也不急這一陣子。”王沁也是慌了手腳,既然事已說開,縱使以往木語風有什么不對之處,但也有情可原,要懲治木語風,她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得手的,可放她下山,又如何向亭山交代。
“我意已決,此刻便走,亭山不在,我又不算斷劍山莊的人,你們也無理由來留我,只是朱澗深……”木語風言語決絕,可一言及兒子,卻又悲從中來,一時哽住。
她深深伏在地上,大聲道:“虎子,還是請二老多費心了。”
無論王沁如何勸阻,木語風還是久久不愿起身,她覺得虧欠的太多,似乎欠著每一個人的,現(xiàn)在她更是要虧欠自己的兒子。她打定了主意,她要尋一個說法,就從此刻開始。
沒有人能夠阻止她,哪怕她最愛的虎子,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