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打算辭職？”

　　秦子峰抬頭，看著眼前的這個小個子員工，顯得有些詫異。他手中拿的，是一份辭職申請書。

　　“為什么？”他有些好奇地問道。他給出的工資可不算低，除去七險二金，稅后月薪八千，這還不包括獎金。說實話，這樣的工薪在長安市已經很不錯了。

　　姜炎略帶靦腆地答道：“我只是想回家了，在城市里待著不習慣。”

　　看著姜炎那對純凈的眸子，秦子峰一陣恍惚，在某一剎那，他幾乎相信了對方的話。五年的時間，歲月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跡。這個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少年，依舊如他來時那般清秀謙和、文靜爾雅。

　　對于姜炎，這個相處了五年的下屬，秦子峰仍然有些看不透。

　　他遇到過很多來長安打拼的農村孩子，掙了錢后，都是買房、買車，然后結婚、生子。但姜炎有些不太一樣。按道理來說，這五年的工資，加起來也有四十多萬，但他依舊住在公司提供的單身公寓，很少外出，既不戀愛，也不買車。生活簡單而樸素。

　　“如果有什么難處，你可以跟我提。”秦子峰覺得，姜炎可能遇上了一些困難。他曾聽秘書說，姜炎私下經常找同事借錢。開始的時候，他還以為姜炎染上了毒品，但調查之后才發現，他其實是一個生活很自律的人，除了擺弄一些花花草草，并沒有其他的愛好。

　　他的錢用在了何處，公司沒有人知曉。

　　“并不是待遇的問題，現在還好，也沒什么困難。”姜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大家都很關照我，但我還是想回家里去，城市的生活并不適合我。”

　　姜炎工作踏實勤懇、一絲不茍，也不與同事勾心斗角耍心眼，這樣的員工并不多見。秦子峰雖然很想留下他，但畢竟合同已經到了期限，而且看他的神色，顯然去意已決。他也不好強留，于是便說道：“收拾一下東西，晚上一起吃個飯，和大家告個別，這是公司的傳統。”

　　吃飯的地點選在離公司不遠的御香樓。姜炎的辭職，令所有人都很意外。很多同事勸了勸，但看他去意已決，便不再多說。

　　“你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好友朱成明神色有些落寞，他在公司與姜炎、李吉兩人的關系最好。前段時間李吉檢查出了肺癌，中期，于是辭職去醫院接受治療。如今姜炎又要離開，讓他一時情緒有些低落。

　　“如果你們愿意，不嫌棄的話，有時間可以來我們家做客啊。”姜炎笑道，“好酒好肉招待你們。”

　　“那可說定了啊，有時間我帶他們來。”秦子峰松了松領帶，半開玩笑地說道，“你這次回去有什么打算？”

　　“嗯...家里有幾畝地，可能會種一些果蔬。”

　　旁邊，秘書柯茹問道：“那你父母同意嗎？”

　　姜炎撓了撓頭，“我也在為這事發愁呢！”

　　柯茹掩嘴笑了笑：“如果你被叔叔阿姨趕了出來，可以考慮再來我們公司。”

　　秦子峰點了點頭，“小茹說得不錯。你名牌大學畢業，又有能力，待在農村實在有些浪費才華。如果回來，公司依然歡迎你。”

　　姜炎道了聲謝。另一邊楊濤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筷子，抬頭問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這些年掙的錢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吧？平時也沒見你花過錢。”

　　“就是，以前問你你也不說，現在總能說說了吧。”另一人立即應和。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姜炎。詢問他人財產本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情，姜炎以前向他們借錢時，他們也問過幾次，但他總不愿意說。如果不是熟悉他的為人，他們還真不敢借錢給他。

　　姜炎臉色一紅，“你們別這么看著我。我只是資......”

　　正要說時，他的話突然被秦子峰的手機鈴聲打斷。后者看了一眼來電號碼，神色驟然變得凝重起來，迅速接起了電話。

　　“好，好，知道了...我馬上過來。”秦子峰說話的語氣極其恭敬。掛了電話，他立刻起身，一邊整理領帶，一邊急速道歉：“姜炎，真的抱歉。現在公司有急事，需要大家立刻回去。賬我已經結了，你吃完早點回去休息。”說話間他已經穿好了衣服，走到姜炎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注意安全。”

　　柯茹也走過來，“真是可惜。另外，要自信一點哦。”說完給了他一個輕輕的擁抱，眨了眨眼，跟著秦子峰出了廂間。

　　眾人一一同姜炎告別，說一些“路上小心”“有緣再見”之類的話，然后匆匆離開。最后朱成明走到姜炎身邊，低聲問道：“你的身體...還好吧？我在你桌子上看到了那張體檢報告單。”

　　姜炎愣了一下，“還好，沒什么大的問題。”

　　朱成明長出一口氣：“那就好。如果有什么困難，直接開口。好了，我先走了。記得啊，以后來長安，就給我打電話。”

　　目送同事們離開后，姜炎回到包廂，坐在椅子上，看著一桌還未上齊的菜，叫來服務員，說道：“麻煩你把這些菜打包一下。還沒上的菜另外打包。”完了又補充道，“外面多包兩層，保溫。”

　　“好的，請您稍等。”服務員微笑著應道，然后迅速開始忙碌起來......

　　十二月上旬，長安的氣溫已經很低了。晚上七點多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姜炎裹著一件已經穿了三年多的羽絨服，從御香樓的門一出來，頓時寒氣撲面，冷風直往領口灌。他忍不住縮了縮腦袋，想要緊一緊領口，但兩只手上都提著東西，只好低著頭，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往金龍街而去。

　　金龍街在古龍嶺，周圍都是一些低矮的居民區，每到周三、周六開集市的時候，會有一些小販聚集在這里擺攤，今天周二，街上顯得有些冷清，只有一些流浪貓狗在游蕩，從垃圾箱里翻著可以充饑的食物。

　　街道兩邊大都是兩層高的破磚房，與那些繁華地段不同，這里顯得格外幽靜，兩邊的路燈發著昏黃的光芒，參差不平的水泥路上補著一塊塊粗糙的瘢痕。姜炎沒走多久，那些流浪狗便聞著氣味迅速聚集過來。

　　他之前來過好幾次，這些流浪狗對他很熟悉。靠近垃圾箱的時候，姜炎四處張望了一下，此時路上并沒有行人，于是將左手打包的剩菜拿出來，看著早已等待不及的小貓小狗們，輕聲說道：“都不要搶。”

　　五條狗，兩只貓，全都抬頭期待地看著姜炎，似乎知道自己身上很臟，并沒有上前蹭他的腿，也不吼叫，全都安靜地候著。狗們的尾巴轉得飛快，看得出，它們此時的心情很不錯。

　　姜炎柔和地笑了笑，將飯盒迅速打開，他摸了一下，還熱乎乎的，沒有涼透。

　　“趕緊吃吧。有人來就不好了。”他輕聲說道。這里有些人很厭惡流浪的貓狗，看見就打。上次自己喂流浪狗，被人發現后，把他和狗一起趕出了金龍街。

　　有時候他想，這里生活的都是窮人、窮狗，為什么還要看彼此不順眼呢？

　　貓狗們吃得很快，姜炎始終四處張望著，見沒有人經過，才暗暗松了口氣，將它們舔地白白凈凈的飯盒收集起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箱里。

　　看著意猶未盡的貓狗們，姜炎的心情忽然變得很低落，輕輕嘆了口氣，道：“明天我就要回家了，以后你們要注意安全，人多的時候不要出來，也要小心車輛，尤其是阿美。”他看著斷了一條腿的阿美——一只臟兮兮的西施犬，“你千萬別往路中間走，若是有車過來，你來不及跑的，這里的人都不會停車。如果有人追打，你們一定要拼命跑，知道了嗎？”

　　姜炎還想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是的，這些貓狗怎么能聽懂他的話呢？對于它們的境遇，他擔憂、心痛，卻束手無策。姜炎站起身，繼續往前走，身后跟著貓狗。他轉身道：“你們別來了，前面人多。”

　　貓狗們漸漸頓足，望著他離去，神色中似乎多了一絲不舍。

　　姜炎繼續走了五十多米，右側出現了一條破敗的巷子，他轉身走了進去，到一扇老舊的鐵皮門前駐足，輕輕敲了敲門，“家榮哥，開下門，我是姜炎。”

　　半晌，屋子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只聽一道沙啞的聲音傳來：“小炎么？”

　　“是我，家榮哥。”

　　鐵門打開，慘白的燈光傾瀉出來，在幽暗的巷道里照出一塊白斑。姜炎抬手遮了遮光，讓自己的眼睛適應了一下。開門的是一個頭發蓬亂的男子，看起來四五十歲的模樣，臉色黝黑，胡子亂糟糟的，一臉哀愁。

　　姜家榮披著一件斑斑點點全是油斑的破羽絨衣，一條腿撐著身子，另一條褲腿癟癟的，耷拉在地上。他倚在門框上，看到姜炎，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問道：“小炎，你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