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忽明忽暗,映襯著吳青龍那張陰沉的臉。于飛龍那邊還沒傳過來任何動靜,但比起于老大,自己這邊也不能掉以輕心。這屋子外布著十三處暗哨,兩邊屋里埋伏著四十個寨里的一流好手,屋內還有自己精心布置的五處機關,再加上自己這一身毒功,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但吳青龍仍然不敢放松半分警惕,這也是他能活到今天最重要的原因。
自己兄弟五人自結義以來,從來只有別人束手待斃的份,沒有哪個能在太歲頭上動土。但如今短短兩個晚上,五大當家去其三,對手的厲害程度遠遠超乎想象。
燭火晃動得更厲害了,已經燒到了底。
“常四、劉忠,給我換盞燈來。”
“是。”屋外閃過兩個干練的人影,沒過多久,進來兩個人。一個身形瘦削,臉上兩撇小胡子;一個身形精悍,卻是滿臉胡渣子。
小胡子小心翼翼提著燈給他換上,然后拿著原來桌上的燈,輕輕吹熄。
吳青龍擺擺手,示意二人退下。
“三當家的......”小胡子猶豫了一下,忽道。
吳青龍抬頭道:“有事?”這常四為人素來機靈,看來是有所發現。
常四往前湊了一步,壓低了聲音:“方才我瞧見西邊轉角的地方閃過一個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咱們的人......”
吳青龍心一沉,道:“你看清楚了?”
常四努力回憶了一下,道:“那人看身法......”
灰影一閃。
吳青龍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
常四道:“就是有點兒奇怪,具體的我也說不準,您斟酌,我們先退下了。”說這話時他語氣絲毫沒有變化,與臉上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形成了鮮明反差。他手里握著一截手指粗細的小木棍,就是這么個小東西,讓吳青龍一身毒功還沒來得及施展,就送了命。
而劉忠一直在旁,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仿佛是個死人。
清晨,當吳青龍的尸體被抬到于飛龍面前時,整個大堂的空氣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發抖。
段江龍,吳青龍,韓獨龍,尹玉龍,這四個人不僅僅是于飛龍的左膀右臂,也正是他們的存在,于飛龍才更像是一個“人”。但現在他們都死了。
魔鬼回來了。
所有的賓客都被請出了山寨,這回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廢話。
所有的大小頭目和嘍啰也都退出了大堂,只留下一個人,兩具尸體,兩顆人頭。于飛龍靜靜坐在正中央的頭把交椅上,腳邊放著盆炭火,除了送飯的和換炭的,再沒有人接近。
雪下得更大了,像一張白色的遮尸布,罩著整個山寨。
夜漸深,屋里的火光也漸漸黯淡。
又到了該添炭的時候,柴火不多,但蔡狗子膽小,拉上了鄭木頭也沒好多少。二人輕手輕腳地進去,輕手輕腳地添了炭,火苗子竄了起來,屋里瞬間又暖了許多。
于飛龍直勾勾地望著炭火,好像兩人完全不存在。
蔡狗子瞟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和桌上人頭,雖然都罩著白布,但還是忍不住一陣頭皮發麻,強行咽了口唾沫,竟有些手抖。鄭木頭則是臉色僵硬,從頭到尾連個屁都不敢放,真就像塊木頭。
這種地方多待一刻都是煎熬,二人躬著身子,慢慢往屋外退。
“都來了,干嘛急著走?”
蔡狗子渾身一激靈,張惶四顧。周圍沒有一個人,于飛龍也還是盯著炭火。
“大當家的......您是在跟我們說話?”
于飛龍笑了:“這地兒還有別人么?”
蔡狗子勉強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我們......來給您老人家添......添點兒炭火,這是今晚第三回。”
于飛龍搖頭:“是三回了,但你們倆只給我添了這一回。”
蔡狗子笑得更難看了:“好,好。您說一回,便是一回。”這種時候誰跟于飛龍抬杠,誰就是在拿小命開玩笑。
鄭木頭臉色倒是不那么僵硬了,因為他快哭出來了。
于飛龍這時才抬起了頭,看了好一陣,才嘆道:“太像了。不僅身材樣貌,連聲音語氣都這么像,你們竟將我山寨里的小廝都摸得這么通透,難怪連老三都著了道兒。”
這回蔡狗子也快哭了:“大當家饒命啊!幾位爺不幸被害,小的們都傷心得很......您......您自是更加傷心,但我們這個腦子和這手三腳貓功夫,哪敢起害幾位當家的心思!您明鑒啊!”說到最后,真成了哭腔。鄭木頭更是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磕頭磕得像搗蒜。
“你不是蔡狗子,他也不是鄭木頭。你們是誰?”于飛龍冷冷道。
蔡狗子當場怔住,道:“您......您說甚么?”
“前兩次進來的的確是蔡狗子和鄭木頭,但這次不是。你們的易容術實在太完美,完美到連你們自己都大意了。”于飛龍說著,笑容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方才添炭的時候,有那么一瞬你們動了殺機,是么?你們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的時候也是這樣罷?因為只有一瞬,所以沒想過會被察覺出來,但他們四個加起來,殺的人也沒有我多。我能聞出味兒來。”
這話說完,蔡狗子的臉色忽然平靜了,嘴角多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而鄭木頭也站起了身子,腰板挺得筆直,
于飛龍瞇著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索命的無常。”“鄭木頭”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卻帶著股無比冰冷鋒利的氣勢。
“好重的殺氣!沒想到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人有這樣的殺氣。”
“蔡狗子”道:“我們的名字不提也罷,就算說出來,大當家的也不認識。”
于飛龍緩緩起身,指間響起了爆豆一樣的聲音:“不想說也沒關系,我自己來問。”
“蔡狗子”莞爾道:“誰說不想說?只是故事有點兒長,得容我想想從哪兒說起。”
“故事?”于飛龍皺了皺眉。
“話說十年前,江南蘇杭一帶有個鏢局。當家的一手拳劍功夫在江湖上有些名氣,加上善于打點,黑白兩道關系都不錯,生意也做得很大。”
“是么。”
“這總鏢頭門下有二十幾個徒弟,多是慕名學藝之輩,也有幾個是從小收養的孤兒,這些人或有些根骨,或帶藝投師,總之武藝都練得不錯,卻只兩個人例外。”
于飛龍漫不經心道:“哪兩個?”
“蔡狗子”道:“這二人是從小被總鏢頭收養長大的孤兒,說來也怪,也是打小跟著學藝的,卻總是不得要領,日子久了,連同總鏢頭在內,都覺得他們倆沒什么練武的天分。偏偏這兩個人又是一個性格懦弱,一個不善言辭,也無從辯駁,只能加倍苦練,不求多大成就,只希望有朝一日勤能補拙,好歹能幫上鏢局的忙,有些用處。但周圍的人里,卻有個人相信他們并非沒有習武之才,只是天分不在拳劍,這人是總鏢頭的獨女,雖是個女流之輩,卻猶勝須眉,天分高得出奇,十六歲時已超越其父,成為鏢局第一高手。”一提到這女子,“蔡狗子”眼中滿是崇敬,“鄭木頭”的目光也仿佛溫暖了許多。
于飛龍饒有興致地望著二人,道:“后來呢?”
“蔡狗子”繼續道:“后來,在這位師姐的因材施教下,二人進步神速,兩年后拳劍功夫已然獨具一格,隱隱有了些脫穎而出之勢,這功夫一漲,師父和其他同門看他們的目光也比以前好了許多。但他們快師姐更快,這時已是江湖上炙手可熱的小輩高手,二人視之如神,暗中約定要加倍用功,希望能夠早日追隨師姐走南闖北,策馬江湖,這一切師姐也都看在眼里,終于在一次出遠門之前,告訴二人,下一次會帶上他們一起。”
于飛龍冷笑道:“看來我要恭喜兩位心想事成。”
“蔡狗子”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微笑道:“誠如大當家所言,當時我們別提多高興了。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次出鏢本來約定期限是三個月,但我們卻等了整整一年才等回師姐,期間自然也到處托人打聽尋找,卻沒半點消息,直到有一日,看到她衣衫襤褸失魂落魄地回來了,一回來就把自己反鎖在了房里。任憑誰去問去勸,都全然不理,送進去的飯菜,也是有時吃有時不吃,就這么過了三日,我們本以為她只是需要冷靜,誰知......誰知等到的卻是一具尸體和一封絕筆信。”
于飛龍恍然道:“原來是‘長盛鏢局’那個丫頭,要怪也只能怪她不識抬舉。當初我五弟想納她為妾,‘五龍臺’看得起,那是她的福氣,可惜她死活不從,便讓我關起來餓了三天,直餓得奄奄一息。但這丫頭不僅沒松口,反而出言不遜,我于飛龍就喜歡硬骨頭,所以招呼弟兄們輪流調教了一番,但這丫頭就是不求饒一句,說實話那時候我倒有點兒欣賞她了,只可惜是個女人,否則倒是個大才。這丫頭在我‘連云寨’里關了半年,出逃二十幾次,都被我親手抓回來一頓毒打,卻始終沒消了她心氣兒,終于到第三十次讓她逃了,這是十幾年來唯一一個能從我‘連云寨’逃出去的人。沒想到最后死在了自己手里,嘖嘖,所以你們二位也是‘長盛鏢局’的人?”
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響起了嗚嗚的風聲,宛如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