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陽光普照無聊至極的大晴天。
西北的太陽跟不要錢似的,天天這么掛著,查哈鎮(zhèn)的人們都在這日光下興高采烈地討生活,唯有一個半大小子天天唉聲嘆氣。
殷涔看著這朗朗日頭,心里的枯燥便又多了一分,他像往常一樣橫跨在門欄上坐著,小小的身子歪歪斜斜靠在一邊的門柱上,從外頭看過去,隱在陰影里的上半身看不清臉。
他望著大街上寥寥幾個人影,這條在他腦子里早已滾瓜爛熟的街——打最東邊起是李阿叔家的棺材鋪,跟過來張麻子家的包子燒餅鋪,緊挨著趙阿姐的面館,趙阿姐長得不錯,張麻子一直虎視眈眈賊心不死,奈何實在是太丑了趙阿姐都懶得正眼瞧他……再過來就是自個家的打鐵鋪了。
這一溜街就算到頭,對面一排鋪面稍好點,有全鎮(zhèn)唯一的胭脂水粉鋪,鄰鎮(zhèn)的阿姐阿嫂們也都到這來采買,還有一家裁縫鋪,一家米面油糧鋪和一個門臉窄到看不見的筆墨紙硯鋪……就這么攏共不到十家鋪面,殷涔整整看了五年。
如今他五歲,在這門檻上整整坐了四年半,剛會爬會動時,便天天掙扎著爬向門外,殷鐵匠夫婦都呆了,哪有這么小便在家待不住的孩子。
殷涔在等人。
等了五年,心里的焦躁并沒被撫平,反倒與日俱增。
他記得自己上輩子是個如何英明神武的國際刑警神槍手,也記得自己是如何難以置信地死在了槍械故障下,槍口還冒著青煙,倒在地上的身子歪成一個奇怪的形狀,臉上永遠(yuǎn)定格在一個目瞪口呆不可思議的表情。
跟著下一刻的記憶便是轉(zhuǎn)世投|胎后的自己被一個黑衣人從將軍府帶出,嚴(yán)嚴(yán)實實裹在了他懷里,那人遮著面騎著馬,又快又穩(wěn),身上有股野草和野獸混雜的氣息,殷涔一路嗅著這味道,還有沿途山川河流里的春意,精疲力竭地跑了半個多月,來到這查哈鎮(zhèn)。
然后,黑衣人趁天沒亮,將他往殷鐵匠夫婦門口一丟,走了。
五年過去,殷涔早已能跑會跳,他還記得在那逃命似的半個月里,黑衣人如何小心翼翼地護他周全,沿路給他找奶娘,生怕他冷著餓著,這么一個人,怎么能最后隨手一丟,就撒手不管了呢?
殷涔想不通,也不相信,在這么個鳥不拉屎的鎮(zhèn)上,他還帶著上輩子壯志未酬的大志,一想到此就悲從中來,殷涔舉起一雙小肉手蒙住了臉,心內(nèi)悲呼,“讓我自生自滅算了!”
“涔兒,叫你爹回來吃飯!”身后傳來一身中氣十足的呼喝。
這一聲呼喝喊來,殷涔那些哀怨的念頭像是鬼魂見了光,瞬間就散了,松手回頭,母親甘氏抱著兩歲的妹妹正沖他喊話,他應(yīng)了一聲,沖旁邊一身腱子肉,叮叮咣咣砸鐵的父親說,“娘叫你進屋吃飯。”
“知道了,涔兒先去,我淬完這把刀就來,一會隔壁張麻……你張阿叔要來取。”殷鐵匠沖殷涔嘿嘿一笑,臉上的皺紋里還塞著些許鐵屑。
殷涔嗯了一聲,站起來往屋內(nèi)挪動,甘氏抱著妹妹正在軟聲哄著喂飯,見他來微微抬高了聲音說,“涔兒,等下吃完飯你帶下妹妹,阿娘要去隔壁鎮(zhèn)子置辦點東西。”
殷涔點點頭,撲閃著眼睛問,“阿娘要去置辦什么?阿娘一個人拎得動嗎?要不要讓隔壁趙阿姐帶妹妹,涔兒幫阿娘去拎東西。”
甘氏聞言笑開了花,伸手刮了下殷涔的鼻尖,“你個小機靈鬼兒,你阿娘可是能替你阿爹鍛鐵打刀的人,可不比一般婦人女子,再說了今日的物件不重,阿娘去去就回。”
殷涔也跟著笑開了,低頭吃飯不再多言。
鐵匠夫婦從未對他言明過身世,只當(dāng)親生子養(yǎng)著,調(diào)皮時也毫不留情的訓(xùn)斥打過,而后卻也抱著他心疼得掉淚,小門小戶的普通人家,并沒有什么規(guī)矩束縛,又還未到啟蒙年紀(jì),殷涔這幾年算得上是撒開了玩兒,只是查哈鎮(zhèn)就那么丁點大,再怎么撒野,也不過是在這獨一無二的街上從東滾到西,從西賴到東,翻不出天大的花樣。
殷涔觀察過查哈鎮(zhèn)的風(fēng)物人情,和四周地理環(huán)境,直覺應(yīng)該是西部某個邊陲小鎮(zhèn),但他實在太小了,走不了更遠(yuǎn)的地方去看到更多,父母和當(dāng)?shù)厝硕紝W(xué)識有限,也問不出更多東西,三歲時他無意間擠進對面那件窄到看不見門臉的筆墨紙硯鋪,看到一個須發(fā)皆白滿臉溝壑的老先生,他開口問,“今年是何年?此地是何地?”
老先生看著這話從三歲小兒口中問出,嚇得一抖,回過神捋著胡須一翹一翹的說,“如今是慶熙七年,此地是大陳國之關(guān)西七衛(wèi)下設(shè)青遠(yuǎn)府之查哈鎮(zhèn)。”
老先生這話讓殷涔更暈了,他直接問,“如今是什么朝代?”
“寧朝。”老先生斬釘截鐵。
寧朝?殷涔在腦子里快速搜索,確定歷史上沒有這么個朝代,他想了想又問,“鎮(zhèn)子西頭能看到的山脈是什么山?”
“祁連山。”老頭似有點高興了,枯坐幾十年,終于來了個人跟他有問有答,即便這個人只是個三歲小娃娃。
這就對了,此地就是在西北,那,寧朝是個什么情況?殷涔繼續(xù)問,“當(dāng)今皇帝名號叫什么?前朝又是什么朝?”
老頭朝東邊拱拱手,“當(dāng)今圣上寧熙帝,前朝已經(jīng)是百年前的事了,寧太|祖連滅六國,統(tǒng)一了天下。”
“滅的哪六國?”殷涔緊追不舍,心里抖霍,千萬別告訴我是韓、趙、魏、楚、燕、齊啊。
老頭閉著眼睛微想了想,伸出手指數(shù)到,“燕。”
殷涔一驚,雙目圓睜,老頭繼續(xù)數(shù),“荀、崔、宋、月氏和夏河。”老頭睜開眼,似對自己十分滿意,捋過白須搖頭微晃。
殷涔剛放下一顆心,又不由驚疑,他十分確定,這不是前世歷史課上學(xué)到過的任何一個朝代,這么一個延續(xù)了百年的朝代不可能悄無聲息的湮滅在歷史中,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他,帶著上輩子的記憶,投胎到了一個前所未聞但此刻又真實存在的世界。
他下意識咬咬嘴唇,痛楚的感覺如此真實,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他是真實的,就連日日聳立的祁連山脈也真實在眼前,但這一切,怎么這么像一場夢啊。
那一天怎么出的鋪子怎么回的家殷涔通通不記得,只記得莫名其妙的高燒了兩日,等熱度退下清醒過來時,看到在床前守了兩日疲累不堪的甘氏,輕喚了聲“娘—”,他也不知怎么,那一刻起從心底接受了這個世界,接受了查哈鎮(zhèn),接受了鐵匠父親和甘氏母親。
那日甘氏摩挲著他微燙小臉,鐵匠鋪子里強悍的女子散發(fā)從未有過的溫柔,說,“涔兒,你要有妹妹了。”
一晃到如今,殷涔成長得平安順?biāo)欤诉@具小人兒的肉身讓殷涔覺得憋困難受,其他都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查哈鎮(zhèn)平靜得就像時間都靜止了,偶爾午夜夢回,殷涔記起神槍手的未酬壯志,心中輾轉(zhuǎn),卻也只落個無可奈何的嘆息。
望斷天涯路,談何凌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