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雨的劍刃震顫著,在昏暗的訓練場中迸濺出刺目的火星。她看清了同伴面具上熟悉的編號——百七九,正是當年那個被她放過的女孩——亭安。
血魂玉在石像胸口發(fā)出妖異的紅光,將兩人糾纏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亭安的身體開始不自然地抽搐,突然向前發(fā)力,將亭雨頂飛出去。
亭雨在向后的過程中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輕盈落地。
“亭雨!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逼我到這種地步?!”亭安語無倫次地說,聲音帶著哭腔,“你只是一個魔侍,憑什么爭奪侍都尉?只要你不來到這里,我們就一直能做同伴……為什么要繼續(xù)……”
亭雨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亭安突然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她胸口處也開始顯露出一小塊月牙狀的血魂玉化作了猩紅色。然后,她沖了過來,揮劍變得凌亂狂暴,而亭雨依然沉默地抵擋著劈來的長劍。
作為最熟悉的同伴,彼此的法術(shù)知根知底,她們的戰(zhàn)斗注定要用一場純粹的劍術(shù)區(qū)分。
劍刃相擊的嗡鳴在訓練場久久回蕩。亭雨沉默地架住亭安劈來的長劍,瞳孔微微收縮——她看見對方面具上反光映照出的自己亦變成戴著面具的模樣,而面具上的編號是「百八零」。
“按照秘法,要制造你們,我只需要用一顆血魂玉便可完成。所以,相鄰的兩個編號便是來自一顆血魂玉的結(jié)果。”記憶中那個男人的聲音再次在她耳邊回響,“通常來說,由此誕生的你們應該是相等的,但亭安顯然不如你。分為兩半的血魂玉會失去成長的能力,若要讓它重新激活,昔日的同伴便是你的敵人。”
“亭雨,最后一道命令,我需要你成為新的侍都尉。”男人的聲音突然虛弱。
“我信任你的忠誠,信任你的判斷,無須憂慮,也無須悲傷,這場殺戮的終局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亭雨原本游離的目光忽然匯聚到一點,手腕突然發(fā)力,劍鋒劃出銀弧斬斷亭安的長劍,順帶著將其推倒在地。
亭安有些脫力地跪倒在地,她的殘魂軀體出現(xiàn)了波動,頭上的面具也出現(xiàn)了裂縫。
此刻,亭雨再度把劍舉至她的頭頂,一如當年的那樣。
“亭雨,為什么,我,我不想死……”亭安用力地抬起頭,以一種茫然的眼神看著亭雨,“我不明白……”
亭雨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她的劍沒有猶豫。
當劍落下之后,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了,慢慢地,她似乎聽見了有人在哭泣。她伸出手,正好接住了自己落下的淚珠,不經(jīng)意地顫抖了一下。
此刻,她重新睜開眼睛,看見地上的亭安臉上的面具已被她的劍刃斬斷,露出了和她一模一樣的臉。亭安始終睜著眼睛,帶著她的迷惘,直到劍刃帶走了她的全部生機。
亭雨沉默地伸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安在了死去的女孩的臉上。
她好想嚎啕,也好想告訴女孩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樣。
可她卻是個不會說話的人。
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如果她能親口告訴女孩的話。
“亭安,別害怕,結(jié)果是一樣的。”
離開訓練場前,亭雨毀掉了那座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石像。此刻,她感覺到自己胸口的玉石化作了猩紅色,月牙尖端正在緩慢生長。
就是這樣,血魂玉正在生長,而它生長所需要的給養(yǎng)來自殺戮帶來的血氣。
亭雨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周圍那些戴著不同編號面具的侍從正在慢慢圍向自己。
“亭雨,你毀掉了祖像,你可知這是死罪!”人群中有人爆發(fā)出尖銳的叫聲。
亭雨把劍指向了她。
“好好好,我的血開始沸騰了!”又有人大笑道,“它告訴我,下一個目標是你!”
“侍都尉說,這里只有十個人能離開。”
“不,只有一個。”
亭雨握緊手中劍,沉默地看著同僚們的肆意歡呼。她知道,同僚們至少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從這里離開的確定只能有一個。命令不來自侍都尉,而是執(zhí)守人。
獨屬于她的命令。
這注定是一場無聲的殺戮。
……
潮濕的甬道仿佛永無止境,黑暗如濃稠的墨汁般黏附在四周。
已是走了很長一段路了,仍然看不到盡頭。
白晨背著失去意識的眠心,能感覺到眠心微弱的呼吸拂過他的后頸。女孩的身體輕得幾乎像一片枯葉,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與此同時,伏唯和曲安分別在他的兩側(cè),毫不遲疑地趕路。至于阿那,則是把自己變成了一條小爬蟲,不過這次是跳到伏唯身上。
他們在這條潮濕的甬道里狂奔,追逐著前方未知的黑暗。
又過了一段時間后,三人同時剎停步伐。
“艮卦指引的位置仍在變換。”伏唯眉頭緊皺。此刻他手持一個小羅盤,依靠夜明珠的光亮觀察其指針變動,但卻對自己現(xiàn)在的位置陷入深深的懷疑。
他看向旁邊兩人,搖頭喪氣道:“我們過去走過的九道岔口中,所有的方位仍然是恒定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卦位卻莫名其妙地都亂了。”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這種情況了。”曲安聳聳肩,“聽聞人類有些奇特的方位術(shù),看來在魔王的規(guī)則面前仍然是無用之術(shù)。只是再這樣走下去,只怕到死都沒能走出去。”
“可這里不是魔王的秘藏嗎?”白晨別出心裁,“也就是寶庫一樣的存在,按理說不應該弄成一個迷宮的才是。一定會有簡單的解法,可能是我們想得太復雜了。”
“復雜?”伏唯扶著下巴思考,“可我們周圍什么都沒有。”
“郎君的意思是,”曲安眨了眨好看的眼睛,“我們或許不應該表現(xiàn)得太過急切?”
“差,差不多吧。”白晨心里其實沒底,“周圍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可能是我們看的不夠仔細,說不定能找到個指示牌什么的……”
最后的話實在有些白爛了。
這段時間比較壓抑,白晨純粹是想要活躍氣氛,但偏偏是這句白爛的話提示了伏唯。記憶很好的他回憶起此前走過的路,突然俯下身以指作畫,在地上勾勒出那些通道。
等到完成差不多時,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繼而大喜道:“還真有指示牌!”
旁邊兩人不明所以,只是相互看看。
此時伏唯向白晨喊道:“白晨,你還記得隱孤給的那張地圖殘卷嗎?”
地圖?
白晨猛然想起是有這么回事,當時隱孤給過隱山一張地圖殘卷,后來他們到了都渠部,百寶卻拿出這張圖給白晨保管,自稱是從隱山身上拿到的。
所以現(xiàn)在這張圖就在白晨身上。
白晨趕緊取出地圖殘卷,與伏唯地上的圖案進行對比,果然有相似之處。
“沒想到隱孤手上的居然是此地秘藏的地圖。”白晨感慨之余有些驚喜,畢竟這張圖并不完整,但卻準確地勾勒了一個貌似藏寶室的小房間,同時他們現(xiàn)在的位置也正好身處圖上能夠指引的位置。
不能更幸運了。
伏唯點點頭,“說是指示牌也沒錯,這張圖的邊角有釘子的缺口,很像是經(jīng)常被掛起來的樣子。有可能它本來就是掛在入口的位置,賓客們憑借記憶尋寶,算是那位魔王的惡趣味。”
“隱孤的圖……”曲安這時候也想明白了,“看來是十萬年前的那次叛亂,夜部侵入吞靈殿所得。”
有了地圖,他們的心里安定了一些,唯一的疑問只有這張圖上所指示的藏寶室的位置究竟是不是他們想要的。
他們很快再度行動起來,而這一次,出乎意料地順利。
他們順利地來到了地圖上所指示的那個小房間,更像一個方形的石室,墻上掛著一對翅膀。沒有發(fā)現(xiàn)寶物的驚艷,這對翅膀看起來其貌不揚,甚至有些腐朽。它的外觀類似長著墨羽的鳥翼,翼尖則長著小爪子。
這讓白晨想起百寶手里的那對魔翼,雖然樣子有些許差異,但可以確定也是魔翼的一種。當初百寶仗著那對魔翼,能在魔軍中救下郡主,足見其威力。眼前的這對魔翼會否也有這樣的能力?
“魔域最為盛名的魔翼,是暮月鳥的羽翼。”曲安似乎看出了白晨眼里的熾熱,“這對魔翼的樣子看上去不似來自暮月鳥,但作為魔王秘藏之一,必然有其過人之處。郎君能得到它,對于在魔域內(nèi)行走也是一件好事。”
“曲安姑娘說得有理。”伏唯也補上一句,“即便是御劍的速度,對于魔族強者來說仍然是有些慢了,這對魔翼正好能補上你的弱環(huán)。”
他沒說自己,原因就在于當他服下魔元之后,那時的他與魔族無異,爆發(fā)出的速度亦不是現(xiàn)在的白晨能夠比擬的。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了,白晨當然不會拒絕。他騰出一只手來,利用融合進手臂里的納器施法,轉(zhuǎn)眼便將墻上的魔翼收納其中。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在魔翼逐漸變小被他收入納器的過程中,魔翼突然掉落下一片羽毛。羽毛在白晨手臂邊緣劃過,隨著氣流正好割破了白晨背上的眠心的小腿,帶出一線血絲與那羽毛共同落到他們的腳下。
帶血的羽毛融入地面的水漬,很快向下凹陷下去,就像是被吞了一樣。
此時在他們前方正面的墻壁上頓時開始凹陷變形起來,就像是正在變化形態(tài)的軟泥。
眾人如臨大敵,瞬間警惕起來。但看了一會兒,只看到那墻壁最終糅合成了一個羊頭的模樣,有點像白晨見過的玲瓏斑角羊。
“是要往黃金大道的客人么?”羊首突然低語。
“黃金大道?”眾人訝異,難道所謂黃金大道內(nèi)才是真正的秘藏所在,他們現(xiàn)在還只算是在外面?
“前輩,我們要去尋找一個方形的箱子。”伏唯走上前比劃著手勢說道,“請問您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么?”
他覺得眼前這墻上的生物還算客氣,說不定可以通過對方問出點東西。
“那就對了。”羊首似乎有點不耐煩,“吾乃黃金大道的守門獸,你們要找的東西就在其中。”
話畢,它所在的墻壁開始溶解,連帶著它自身也溶解為一團軟泥,并在落地時重新塑造成魔羊——果然如白晨見過的玲瓏斑角羊一模一樣。
而那面墻壁溶解之后,則露出了其身后的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通道。不知何處射出的光芒照亮了通道,將其地上的金砂照得發(fā)亮,映照得金碧輝煌。
這就是魔羊口中的黃金大道。
魔羊首先跳了上去,回頭招呼他們道:“跟我來吧。”
雖然有所不安,但眼下他們也沒有其他思路,說不定跟著魔羊真的能找到骸影所指的地方。
走上黃金大道,當他們在往前走時,腳下的金砂也開始從方向前流動,就像是推著他們前進。
兩側(cè)的珠寶散落一地,造型獨特的珍寶飄浮在空中,似乎觸手可得。
“想取的話便取吧,即便是在冥河裂谷,這些稀罕的自然造物同樣價格不菲。”魔羊走在前面懶洋洋地說。
它的樣子也與剛看到時出現(xiàn)了變化,就像是沾染地上金砂的緣故,將其全身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金砂。
話雖如此,白晨和伏唯皆沒有此等心思。曲安此時亦是警覺地跟著,阿那更是不敢露面。
沒走多遠,他們便看到前方道路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石臺,上面放著一個不大的方盒子。石臺之后是一面描繪著郁郁森林的屏風。
“你們要找的東西就在此地。”魔羊一躍跳到石臺之上,回頭朝著他們說。
伏唯抓住了白晨的小臂,提前阻止白晨上前。他低聲道:“似乎有點過于順利了。”
“按照郎君轉(zhuǎn)述的內(nèi)容看,我認為骸影指引我們要找的,不該是這樣的盒子。”曲安亦湊近低聲道。
其實不用他們說,白晨自己就不會聽信魔羊所言。百寶跟他說過,玲瓏斑角羊是善于欺騙的惡名昭著的魔羊,而且這魔羊顯然搞錯了一件事:他們不是為了尋寶,而是為了還「寶」。
“前輩,”白晨突然抬高聲音,“您說盒中是我們所求之物,可這盒子卻并非我們見過的。”
“見過?”魔羊的尾巴驟然僵直。
“是啊,”白晨背著眠心稍微挺了挺身子,“我們是來還寶的。”
“你們來過這里!”魔羊的聲音尖銳起來,同時目光猛然鎖定到白晨背上的眠心。
“哦,我想起來了,是你這個娃娃!”
霎時間,魔羊的眼珠迸出巖漿般的赤金,地面金砂騰空凝成尖刺。
三人迅速合攏,看到兩側(cè)漂浮的珍寶突然爆開,翡翠碎片在空中聚成無數(shù)只眼睛。
“這次,我不會再讓你……”
它的話還沒說完,從虛空中落下數(shù)道無形刀刃,瞬間貫穿了白晨他們周圍的那些浮空的眼睛,同時也貫穿了魔羊。
魔羊發(fā)出尖厲的羊咩,金砂凝聚的身軀瞬間崩裂,碎落一地。
而處于沖突中間的白晨等人,則是逃過一劫。
“真是個拎不清位置的殿靈。”屏風后傳來冷淡的男聲。
緊接著,在眾人眼中,飄浮出一名青衫玉帶,頭戴金冠的青年。
較于此前遇到的九泉,來人的外貌更加偏向人類,唯一另類的只有他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上有一道從額頭豎向鼻尖的黑線,能看到針縫的痕跡。
但饒是如此,亦不改其眉眼含笑的輕松神色。他從屏風出來時,足不沾地,滿地的金砂卷起,在他身邊溫柔圍繞,如溫順的蛇。
“不過好在,它到底是把你們帶到我這里了。”他最后看著眾人說。
“你是誰?”對方剛一出來,白晨便就感到了可怕的壓迫感,絲毫不亞于那些九泉魔將。
所以他潛意識地意識到對方極有可能也是一位魔將。
“你們之中有人或許聽說過,魔域王都的末代天陰執(zhí)守,劫燼。”
劫燼?劫燼書?!
白晨和伏唯立馬反應過來九泉說過的「劫燼書」一言。和百寶一樣,他們也沒想到劫燼還是一個人名。
“什么,你不是已經(jīng)……”曲安則是驚駭莫名。
“死了?”劫燼接上了她的話,“而且是作為叛逆者死去。這當然不能算錯,我現(xiàn)在確實不能算是活著。”
他往前探出一只手,手上五指戴滿青銅古戒,只是微微一動,白晨背上的眠心即被脫離白晨的后背,浮至半空,全然落到他的眼內(nèi)。
“嗯,不算糟糕,只是會讓她沉睡一段時間罷了。”
他收回手,眠心也隨之落到白晨懷里。
白晨和伏唯相互看看,有點分不清眼前之人的惡意與否。至于曲安與劫燼對話中的內(nèi)容則沒有過多在意,經(jīng)過輪回道之后,在魔宮內(nèi)再遇到死去的亡魂已經(jīng)不算太奇怪的事了。
劫燼把手收到背后,略帶微笑地看著三人道:“我知道你們的來意,我亦不妨坦白告訴你們,你們要找的地方就在詭異森林之內(nèi),那是我恩師的墓葬之地。”
他推開半步,露出后面的屏風。此刻屏風上的森林不知何時褪去顏色,枯枝在眾人注視下扭曲成掙扎的人形。
“我可以允許你帶著眠心進入里面,但你的另外兩名同伴需要留在這里。”劫燼眼勾勾地看著白晨,“放心,我不會對你的同伴如何。只是我?guī)土四銈儯銈円惨鄬Φ貛臀也判小!?p> 這下,白晨感到了深深的危機感,尤其是來自眼前深不可測的男人。
但他還沒來得及答應與否,便感到了對方直射過來的銳利目光:“對了,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事實上,你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