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寶來到霸靈殿時,已有人在等候多時了。
名為劫燼的男人重新坐回到了那張青銅制造的輪椅上,一如亭雨侍所見的當年。他坐在霸靈殿的大門之前,身后的大殿已是殘破不堪,似是經歷了一場劫火。
在見到百寶落地之時,他抬起手,做出一個抱拳的動作,恭敬地說:“罪臣恭迎王的歸來。”
“你才是真正的末代天陰執(zhí)守——劫燼?”
“正是。”
百寶看了身邊的亭雨侍一眼,后者看向劫燼的眼中充滿敵意。
“我從造生淵過來,那淵中靈向我述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所以我現(xiàn)在有很多的疑問想向你求證,但在看到你身后那已成廢墟的霸靈殿時,忽然又覺得不重要了。”百寶以極其寡淡的語氣說道。
他說話時目光一直望向殘破的霸靈殿,全然不在意劫燼的存在。
直到話頭的最后,他才把目光回到劫燼身上:“你是如何摧毀霸靈殿的?”
“先以各大部落聯(lián)軍削弱天陰宮的力量,然后引聯(lián)軍接近霸靈殿,最后以一人為餌,發(fā)動蒼溟大陣,便可借使所有人的力量攻擊霸靈殿,一舉將其毀滅。”劫燼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回答。
“蒼溟大陣也是淵中靈教你的吧?”
劫燼點頭。
“你就是這樣,讓亭雨侍做了你的替死鬼?”
“王,這是罪臣能想到的唯一能讓魔宮永遠忠誠于您的辦法,亭雨只是恰好成為了那個角色。何況為了達成目的,我們中的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在追求一場死亡?”劫燼的目光依舊沉靜。
“忠誠?死亡?”百寶瞇了瞇眼。
“是的,罪臣的根本目的并非是要讓魔宮徹底死去。為了達成目的,我欺騙了所有人,讓他們心甘情愿地幫助我「殺死」魔宮。但作為與造生淵一脈相承的造物,魔宮不會輕易死去,它仍然有「復活」的機會。我要做的,就是一點一點地攫取它的權柄,最終取代它,成為新的魔宮。”
“為什么?”
“王,罪臣已在王都存在了超過三十萬年,我深知流傳于此地的私心,在沒有王的歲月里,其聲鼎沸。即便是看似沉默的魔宮,也在慢慢地轉變自己的獠牙。我沒有永生的宿命,無法保證自己死后的王都會變成什么樣子。所以在很多年前,我的老師倏歸就想要取代魔宮,但那時,我殺了他。”
劫燼平靜地看向百寶,眼中看不出任何關于弒師所帶來的情緒波動。
“我接替他的位置,又過了很多年。直到我遇到了和他同樣的選擇。而這一次,沒人能夠阻止我。我和老師一樣,我們不信任任何人,我們只相信自己的忠誠會始終如一。只要魔宮尚在,王都就不會易主。”
這時,他伸出右手,掌心處升起三塊血魂玉,分別發(fā)著紅、藍、白三色。
這一瞬間,從霸靈殿方圓的三個方向各出現(xiàn)一道光柱:分別是造生淵、攝罪淵和馴獸淵的方向。
「焚天非為燼,萬骨作舟行,
三光俱沉淵,九竅各晦明。
已見歸墟生殘月,忍看舊誓化新盟,
若得蒼溟燃劫火,方知大夜是黎明。」
他在口中低聲念道這古玄的歌謠,周圍的風越演越烈。在念完后,他直勾勾地看著百寶,道:“王,這就是那位淵中圣靈交給我的答案,我稱之為「劫燼書」。”
“原來這就是劫燼書。”百寶看向劫燼的目光多了幾分慎重。與傳聞中能夠拯救靈哀癥無關,這是一個攫取「永生」權柄的宣言。
“好一個舊誓化新盟,”百寶又說,“那么你現(xiàn)在到哪一步了?”
“最后一步。”劫燼的目光瞬間變得熾熱,“如今三淵俱復,我的魔魂與天陰宮的血脈融為一體,只待王的敕封再造,我便可隨天陰重生,為王的歸來獻上一切。”
“唉,”百寶忽然嘆了口氣,“真是辛苦你了,等了我這么多年。我若是今日沒有回到這里,你估計會繼續(xù)一直等下去吧?”
“當然,新的天陰宮必然伴隨王的歸來而重生。”
“真是如此么?”
“王是在懷疑臣的忠誠?”
“若得蒼溟燃劫火,方知大夜是黎明。”百寶念起了所謂劫燼書中最后一句,“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卻仍然臣屬于我,你不覺得可惜么?在我看來,當年那場蒼溟劫火,在把霸靈殿燒死的同時,也該徹底燒死了你的過去。現(xiàn)在的你,真正想要的,其實是成為新的魔王吧?”
劫燼的表情終于出現(xiàn)了波動,許是很難想象百寶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位傳聞中的懦弱君主似乎非常體察人心。
“所以你就去成為新的王好了,我不干涉。”百寶突然擺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回到這里來只是想看看舊物,沒打算繼續(xù)當王的。”
“王真的不打算重歸大位?”劫燼似乎不死心,“你知道有多少人渴望著這一天,有多少人至死相信你會歸來?”
“一個不稱職的王,有那么值得懷念嘛。”百寶笑了,看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你要當?shù)脑挘腿ギ敽昧耍@就是我的答案。”
說罷,他拉上亭雨,道:“最后一處舊址也看完了,咱們該走了。”
“哈哈哈……”輪椅上的劫燼忽然大笑起來,身體慢慢漂浮起,無足的身下冒著黑煙。
“王真是狡猾呵,你知道若沒有你的敕封再造,我沒辦法輕易完成這最后一步的。估計你是聽到那些夾在風中的敵意了,的確,想讓區(qū)區(qū)風聲就欺騙你的感知,是我太天真了。”
他的身體慢慢飄散成煙氣,一點一點散入身后大殿,同時繼續(xù)說道:“也罷,那就按計劃讓這場劫火會再次燃起,直到屬于王都的新王誕生吧。”
原本圍繞著他們周圍烈烈風聲瞬間消失,便感覺到身后的殺氣鋪天蓋地而來。
分不清到底是來自魔宮秘境的造物,還是仍逗留期間的尋寶者,所有人都在向著這座廢棄的霸靈殿靠近。他們身上的殺氣混合起來,仿佛一幕意欲摧城的黑云。
“躲不掉了。”百寶眉頭一皺。他方才想要拉起亭雨離開,便是覺察到了這些人的靠近,所以與其留下,還不如把這些人留給劫燼。不過現(xiàn)在看來,對方也是這么想的。
亭雨這時擋在了百寶前面,正對著來襲的烏云,眼神中多了幾分決絕。這一幕的她,仿佛回到了十萬年前,也是這樣獨自面對千軍萬馬。而那時的她,震懾了整個魔域。
“我明白了。”百寶知道亭雨侍意欲何為。反正亭雨侍現(xiàn)在也是一介亡魂,死是不存在的,哪怕是失敗也不過回到永恒夜中去,所以百寶認為這值得一試。
“那就按你希望的去做。”百寶手一伸,手上頓時多出一顆血魂玉,并很快化作粉塵飄散開去,在空氣中燃起了火焰。“蒼溟劫火,你曾駕馭過此大陣,現(xiàn)在也該由你來再次駕馭。不過你放心,即便這一切都在劫燼的計劃之內,我也會把他帶到你的面前。”
亭雨侍用力點頭,腳尖一點,身體遂朝著殿外眾人飛去,在她所及之處,火焰四起……
而百寶則是慢慢走入那座殘破的霸靈殿內。
殿內,空氣凝滯如膠。
穹頂滲下的幽光,勉強勾勒出一張可怖的輪廓。百寶認得那是在造生淵襲擊他的怪物,那是一種被某種深沉黑暗徹底扭曲的存在——龐大、猙獰,八根覆蓋著剛硬黑毛的蜘蛛步足深深扎入漆黑的墻壁,支撐著那具非人的軀干。唯有頭顱,還依稀殘留著昔日朋友五官的模糊影子,但那雙眼眸,卻燃燒著兩團純粹混亂與暴怒的猩紅火焰。
更讓百寶驚訝的是,那怪物吐下的蛛絲此刻正將一個人纏成繭子,就滾落在它身下,像是它的某種籌碼。
百寶感到無奈了。要么半天找不到他們,要么就是這樣面目全非的相見……往好的說,起碼還活著吧。
“百寶?”那蛛絲纏住的繭中人首先認出了他。雖然那家伙現(xiàn)在已經動彈不得,但在看見百寶瞬間還是突然亮起了眼睛。“這是死前的幻想嗎?”
“我倒希望是幻想。”百寶泄氣地說。
那繭中人正是不久前踏足這里的白晨。與懷牢大戰(zhàn)一場的白晨,在還沒恢復過來的情況下就遭到了那蛛形怪物的襲擊,因此才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考慮到這怪物與伏唯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是伏唯抓住了白晨,正等著他百寶踏入捕食范圍。
真不知道伏唯將來的游記要如何記錄這一段。
“百寶,快想想辦法?”白晨掙扎著說。現(xiàn)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得想辦法解決掉這頭怪物才行。
百寶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注意到怪物現(xiàn)在還算鎮(zhèn)定,沒有突然攻擊他或者白晨,也許自己可以換一種方式解決問題。
想到這里,百寶決定賭上一把。他無視了那股幾乎能撕碎魂魄的兇戾威壓,無視了那八根隨時可能將他洞穿的致命步足。他的目光沉靜如水,慢慢地走近對方,在接近對方三步處坐了下去,同時從虛空眼中取出一個狹長的烏木匣。
木匣開啟,無聲無息。里面靜靜躺著數(shù)十枚薄而堅韌的竹木牌。牌身打磨得溫潤光滑,邊緣帶著歲月摩挲的柔和包漿。牌面之上,刻著迥異的符號,線條古樸而神秘,在幽光下隱隱流動著各自微弱的光暈。
百寶指尖拂過牌面,那些沉寂的符號仿佛被喚醒,光暈微漲,旋即又歸于內斂。
“伏唯,你應該沒有忘記這牌戲吧。”百寶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異常清晰地在這壓抑的空間里蕩開,“它叫玄心局,來自你們玄牝道宗。里面分為心象牌和問心牌兩大類,其中心象牌中又分為清正、魔障和塵緣,按照順序,三者互為克制;問心牌則稱固守、破妄、溯影三種,屬于規(guī)則牌。牌局的規(guī)則是:我們二人各自扣下三張暗牌,分別對壘,此為一局。那么,接下來我們就按照……三勝兩勝制如何?”
那龐大蛛影怪物還沒有反應,白晨先傻眼了。他沒想到這種關頭百寶想到的居然是和這怪物玩一場游戲?而且聽百寶的意思,這怪物還與伏唯有關?
可即便如此,這怪物真的會乖乖陪百寶玩一場游戲?
怪物依然沒有動作,但這時百寶手腕微動,數(shù)十枚竹木牌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輕盈地飛旋而出,懸停在他與那對方之間的半空中。竹木牌遵循著某種玄奧的軌跡,緩緩排列組合,構成一個復雜的三域七樞之陣——核心一點,中環(huán)三點,外環(huán)三點,彼此間有纖細如絲的光線連接,整體散發(fā)著微弱而穩(wěn)定的清輝。
當百寶指尖一動,外環(huán)三張木牌便懸浮到他跟前。
“我選好了,該你了。”
就在這時,一根步足猛地戳向牌陣,帶起魔風抽走三張牌。
百寶松了口氣。還好,自己沒有想錯。那么接下來就簡單了,只需要把牌局進行下去,贏下對方就可以。
雖然對賭也不是他所擅長的,但畢竟不是白晨這種白癡,應該還是有贏的概率的。而且玄牝道宗出品的東西,賭的成分不算大,主要考驗選擇,好的選擇亦是運氣的體現(xiàn)。
百寶從內環(huán)中取出一張牌。
“這是對弈雙方在每局中抽取的規(guī)則牌,你可以選擇用或者不用,它可以順延一局。”百寶說話間將它按下,這是此局不用的意思。
對方施展步足果然照做。和百寶不同的是,它打出了那張規(guī)則牌——破妄。
破妄的意思是指定對方一張暗牌失效,并且自動贏下與之對壘的那一張暗牌的勝利,從而令自己在另外兩張暗牌對壘中贏下其一便可贏下該局。
當然,即便打出破妄,也不意味著穩(wěn)贏,因為它并不知道自己指定失效的那張牌是否是決定此局的關鍵。這需要一點運氣。
對方看起來很自信,它很快就用它的步足指定了百寶面前三張暗牌最右側的一張。
百寶率先打開了自己最左側的暗牌,牌上畫著竹子,屬于清正。對面的暗牌隨之翻開,上面畫著一輪月,同樣屬于清正。這樣一來,按照規(guī)則這張牌的對壘就是平局。
雙方勝負的關鍵就落到了最后一張暗牌上。
“牌上是劍,塵緣牌。”百寶很干脆地把最后一張牌打開。
怪物瞬間興奮地狂躁起來,八根步足敲打著地面,發(fā)著清脆的聲音,就像是在敲擊著樂器。它面前的暗牌打開了,上面畫著的是一個骷髏。
魔障牌。按照規(guī)則,是它贏下了這一局。
“喂,百寶,你到底會不會玩啊?”地上的白晨忍不住說。
“剛學不久。”百寶坦言。
白晨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恨自己現(xiàn)在被抓住,不然還是自己來比較好。
第二局的進展和第一局類似,區(qū)別在于雙方都打出了一張規(guī)則牌——固守。固守意味強制平局。這樣一來,勝負再次落到了最后一張暗牌上。
“百寶,我覺得你還是把最后一張規(guī)則牌打了,先贏下這一局再說,不然的話,你藏著它也沒用。”白晨趕緊出謀劃策。
百寶盤腿坐在地上,手指輕敲著地板,似乎在猶豫。在白晨的出謀劃策后,他突然抬起頭,直問白晨:“白毛,你覺得如果是江白在這里的話,他會怎么做?”
“啊?”
作為他所認識的人中可能是最會賭的人,百寶很自然地想到江白。他眼下的鎮(zhèn)定并非是他多么胸有成竹,而是出于不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給那怪物看見,以他對對方的了解,這有這樣它才會靜下心來和你玩。
對方此刻同樣也很緊張。
“也對,他大概也會和你一樣。”百寶點點頭,“我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運氣吧。”
他打開了最后暗牌,和上一局一樣,是畫著劍的塵緣牌。對面怪物瞬間低落下來,它的暗牌同樣是塵緣牌,意味著平局。
“平局的規(guī)則是,我們分別從牌陣核心各取一張牌,再次對壘。”
百寶指尖一劃,牌陣核心即飛出一張暗牌,落到面前。對方見狀迅速照做。
“這一次,我就不能再相信自己的運氣了。”
百寶打出了另一張規(guī)則牌——溯影,代表著雙方的暗牌互換。
這次暗牌打開,百寶面前的依舊是塵緣,對面卻成了清正。
怪物瞬間暴躁起來,八根步足沖擊著地面,不再是樂聲,而是成了雜亂的噪音。
最后一局,雙方同樣是三張暗牌,一張規(guī)則牌。
怪物首先用了規(guī)則牌,是破妄,這樣一來就跟第一局一樣,它只需要在接下來的兩張暗牌里贏下一張即可。
百寶有點羨慕對方的運氣了。老實說,在三種規(guī)則牌當中,破妄是最為直接帶來勝利的牌,與其他牌相比似乎更高級。但玄牝道宗的游戲真的會允許這種特殊的存在嗎?
玄牝人總講修心,破妄應該是很高的境界。他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伏唯,修心的最后就是清凈一心么?后者回答說應是貌若觀水,而水有萬物。玄心局也絕非單純依靠運氣,這是一個由牌陣控制的牌局,理應受到別的規(guī)則。
仔細想想,對方第一次打出破妄時,它的暗牌就包括了清正、魔障和塵緣三種;第二局的固守帶來了平局,而在溯影之后,暗牌發(fā)生變化,它所變化的方向……
百寶打出了自己的規(guī)則牌——溯影,替換了對方剩下兩張牌的一張。果然,他替換回來的依然是「塵緣」,但這樣一來,他同樣確定對面的那一張就是清正。如果就這樣比,他這一小局是可以贏的,但這并不能意味著他最后一張牌會贏。
因為他已經知道,最后一張暗牌打開時,他必輸無疑。他最后一張暗牌是清正,而對面是塵緣。之所以能確定對面最后一張牌的底細,是因為破妄打出后,被指定的牌已經打開,對面的第一張牌是魔障,按照破妄的效果,最后一張必然是塵緣,才能湊齊三張不同類型的牌,達到“水有萬物”的程度。
“其實這個游戲還有一個規(guī)則,又或者說我們還有一張無形的規(guī)則牌,叫做破釜沉舟。那就是把自己手上的三張暗牌丟掉,從牌陣核心換取兩張暗牌。”百寶十分悠然地說,“既然我有一張牌已經無效,所以干脆丟掉,就去換好了。”
說罷,百寶把面前的暗牌全部掃到一邊,與此同時,牌陣核心真的抽出了兩張暗牌落到他面前。
“你也可以選擇換?”百寶做出請的手勢。
對面猶豫了一下,最后決定沉默以對。
百寶松了口氣。毫無疑問,這規(guī)則是他瞎扯的,因為他知道對面還沒有完全吞噬掉伏唯,所以對規(guī)則并不熟悉,它只是從伏唯那里似是而非地意識到有這個游戲。
更幸運的是,百寶的運氣似乎出現(xiàn)了,抽出的兩張牌竟然真的正好克制著對面剩下的兩張牌。因此當他最后一張暗牌打開,露出代表「魔障」的帶血鬼手,對面瞬間僵住了。
而在它的面前,是一張畫有黑白棋子的「塵緣」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