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家屬大院兒沒有院墻。四面八方的閑人和一些二孩子,看見品位哭著跑回家,知道又有場好戲可看了。
我家街坊趙嬸兒剛從站上回來,打老遠看見母親風風火火,去了一排齊胖子家。于是她緊跑幾步,穿過看熱鬧的人群,一把拉住了母親:“劉娘,先消消氣兒,跟我回去吧?!蹦赣H已經到了齊家門前,只有幾步之遙,說:“妹子,你別搭茬。齊胖子,你給我出來?!?p> 齊家的飯桌上擺的是二菜一湯,桌上多有細糧,洋爐子轟轟作響,煙囪口都燒紅了。齊胖子嘴里嚼著塊饅頭,驚呼了一下:“咋回事兒?快,出去看看。”齊胖子的老婆田秀華臉都白了,沖著齊胖子揮揮手:“你們坐著別動,千萬別出去,滾刀肉來了。我看,八成是大虎惹著她了,我出去應著……,哎,把門插上。”二虎攆著她的屁股,把她插在門外。隔著玻璃,有好幾雙瞪圓的小肉眼兒直往外看。
齊胖子也后悔早先不該編順口溜羞辱劉家,這回“滾刀肉”一定要和他算總賬死拼。他急中生智,從那里屋的后窗戶跳出去撒開了丫子就往派出所跑去了。
田秀華膽戰心驚的直跟母親說好聽的:“劉娘,劉娘,先消消氣兒,我替大虎給您賠不是,回頭等他回來,我讓他爸狠揍他一頓?!?p> 剛才母親當著眾人的面兒說了:“齊胖子不是東西??陬^損不說,還把孩子縱容的又偷又欺負人。這次我饒不了他齊胖子?!?p> 可母親吃軟不吃硬,見田秀華又賠不是又作揖,一下子心軟了:“她齊嬸兒,我得說你兩句,大虎這孩子你得管,不能由著他性子胡來,我家品位身子單薄,這萬一把孩子的脖子拔壞了,咱倆家的日子不都不好過嗎?行了,我不沖別的,就沖你齊嬸兒老實巴交,實實在在的,今兒這事兒,就算了吧?!?p> 這時有個叫小寶兒的男孩兒臉蛋跑的通紅,他氣喘吁吁的說:“齊嬸兒,大虎哥要死了,就在那邊龍溝眼兒趴著呢。”田秀華“刷”的臉又白了,連話都不能說了。母親吃了一驚:“他齊嬸兒,我跟你去?!北娙藬f著小寶兒,攙著齊嬸兒,就往大院東邊兒的土產公司跑。大虎才十六歲,體態敦實,說話聲像個大老爺們兒。他趴在墻頭下,頭扭著,半張臉緊貼著墻頭根兒,咧著大嘴哭喊著:“救命呀,大爺…大爺…,饒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媽,劉娘,快救我,他要剁我的手?!眽︻^里邊的人,外號叫“白豁子”,說話有點兒齉鼻兒,他用力攥著大虎從龍溝眼兒伸過去的一只手:“我讓你偷,來把刀給我,今兒我非把你這只爪子剁下了不可。”母親喊道:“白豁子,你損不損?他還是個孩子,快給我松手。”
白豁子也喊道:“‘滾刀肉’,這沒你事兒,你非要多管閑事,我叫警察連你一塊抓?!碧镄慊_空中直作揖:“白大哥,我是大虎他媽,我求你了,先放了他吧,有什么事兒咱回頭再說?!薄安恍?,我這一車紅果都丟了,他就是主犯。你就等著警察來抓人吧,來,拿繩子來?!?p> 母親罵道:“白豁子,你這王八蛋,誰不知道你這些不值錢的爛紅果,滿處倒,還不許孩子吃兩口,快松手,不然我扒了你的狗皮。”
白豁子也不慫:“滾刀肉,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有種你就跳進來,看我敢不敢把你一塊兒綁起來?!碧镄闳A又作起揖來:“白大哥,他還是孩子,我求你了……。”母親急了:“別跟他廢話,大妹子,你蹲下?!蹦赣H蹬著趙嬸兒肩膀,半個身子探出墻頭,指著“白豁子”:“你給我松開!松不松?”白豁子騰出一只手,抄起個杯口粗的木桿:“‘’滾刀肉’,你敢下來,我就打斷你的腿,來呀,下來呀!”母親說:“好,你等著,我就不信了,治不了你。快把土坷垃給我,”底下的人,從坑邊兒土坎上摳了幾塊碗大的土坷垃,遞給了母親。母親攥在手里:“你松不松?”白豁子仰著頭:“我就是不松,我看你敢動我試試!”話音剛落,猶如從空中落下個爛倭瓜,嚇得“白豁子”把木桿子一扔,又吐唾沫又揉眼:“瘋婆子,好你個瘋婆子,敢來真的!”母親一看對方見慫,趁熱又來一“炮”。白豁子頓時像個土人,邊走邊說:“瘋婆子,有種你別走,一會兒我叫警察來抓你!”
一場虛驚就這么結束了。田秀華情急之下,朝著大虎的后背打了兩巴掌:“活該,讓你嘴饞。”大虎揉了揉眼睛,也沒誤了知恩圖報,從兜里摸出兩把紅果,給了我,也給了小寶。
齊胖子沒叫動警察,不覺羞愧的回家了。我跟著母親也回了家。
一進家門,母親二話沒說,抄起搟面杖把品位按在炕沿上,朝著屁股一通猛揍,品位都哭岔了音兒。鄰居何嬸都聽到了,何嬸急忙跑了過來:“劉娘,你這是干嘛?快放手?!蹦赣H這才放手:“你說這孩子膽子多大?我那半袋子紅薯干,藏在缸底下,他都敢給我翻出來,這要是不打,等他長大了,還不成了土匪。”趙嬸不見外的說:“我以為多大的事兒,兒子,走,到干娘這屋來,讓你媽歇會兒,消消氣兒。不管怎著,你媽都是為你好,走?!逼肺怀槠?,跟著何嬸兒走了。
何嬸兒不生養,管我母親要哪個兒子,母親都不給。春蘭見何嬸兒走了,對母親說:“媽,咱家日子過得苦,就讓品位跟著何嬸兒過吧,”母親瞪了春蘭一眼:“不許胡說,你爸和你哥去哪兒了?”春蘭答:“我爸聽說您沒事兒了,就帶著大哥去了工區,也不知去工區干嘛,神神秘秘的,也不跟我說?!?p> 母親坐在炕沿上,把三歲的品相摟在懷里,品相的眼睛困得直發呆。母親輕輕拍著他的屁股,他很快就睡著了。母親深深的嘆了口氣,臉上掛滿憂慮:“你哥這是跟你爸學著扛枕木去了,他身子骨不強,后天這關,也不知道能不能過去,要是過去了,咱家的日子就會好過些,可你哥就得受一輩子累??刚砟荆т撥?,沒有哪個活兒不讓人揪心啊!”
當年蘆村這邊兒想進鐵路部門工作,先得能扛起一根兩百來斤的枕木才行,有沒有文化無所謂??荚嚹翘欤氛\氣不好,趕上一根俗稱楸子木的枕木。那木頭不像紅白松,木質軟而不重,楸子木硬得像石頭,死沉死沉的。品正用盡力氣,臉都憋紅了,生沒撅動這根兩米多長的枕木,當場被淘汰。那主考官是上邊派來的,名叫張世友。這個人官位不低,和吳長河沾親帶故。當天中午,張世友被蘆村鐵路部門的大小領導請到一家國營的小飯館喝酒,吳長河不但去了考場,吃飯時也去了飯館陪坐。
蘆村領工區下屬有六個養路工區,父親在“蘆一養路工區”工作,他算不上領導級別的人物,所以,父親沒能在考場,吃飯也輪不上他去作陪。
臨近中午,品正十分沮喪的回到家中,一進門,把一頂褪了色的藍棉帽子往炕上一拽:“想當兵去不成;想上鐵路吧,唯獨讓我趕上個死楸子木,我這真搞不懂,咱家得罪了哪路神仙,處處不順?!?p> 母親再清楚不過,那楸子木比一般枕木要沉得多,這當中一定有小人在作梗。她十分冷靜的問清了考試時都誰在場等等一切細節之事。此時,她內心沉睡已久的超出常人的智能,仿佛奮然啟動了,她自語道:“吳長河,這才是你咎由自取,我不辦你,天理不容!”
母親真是料事如神,她直接去了站上那條唯一的南北向馬路,路邊那家國營飯店取名叫“回民食堂”。張世友是個純回回,他的老婆是漢民,管吳長河叫表姐夫。吳長河竟然和張世友并排坐在了上座,大有仗勢欺主、不知自己行老幾的架勢。他對工務和車務兩大系統的兩位主要領導說:“我要是和兩位大領導文化相當,我吳長河就不會坐在這兒嘍!可惜,我吳長河槍林彈雨革命了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