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正常,血壓正常,心率正常,病人狀態穩定。”
“檢測到腦電波頻率過快,夢境監測不穩定,病人隨時會驚醒。”
“排除猝死風險,脈搏正常,心肺功能良好。”
……
充滿科技感的病房里,不斷地有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手捧各種紙質資料,在床前的尖端儀器前馬不停蹄地操作著,不時地交頭接耳。但聲音很小,小得能被規律的心跳測量儀的讀數聲、沉重的呼吸聲給掩蓋過去。
一位醫生正注視著測量儀上的讀數。讀數較低,是病人平穩入睡的征兆;心電圖則呈現出偏高的波長和奇怪的波谷,與旁邊腦電波的圖像相類似,說明病人的大腦正在以較快的速度運轉。醫生瞄了一眼病人床邊的銘牌:“精神科西蒙·維克多一級護理教授:……”
突然,測量儀讀數的頻率加快了,先是兩秒一下,變成一秒一下,再變成一秒兩下,最后竟以一秒三下的速度開始報警。沉睡中的病人逐漸發出令人不安的呻吟,身軀痛苦地扭動著,腦袋不住地顫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值班醫生臉色微變,立即對身邊的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點點頭后小跑退出病房,與此同時病人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扭過頭,用澄澈的藍眼睛與醫生對視。
“病人已蘇醒!”醫生喊道。他清楚,眼前的這個病人不是一般的棘手,此前就發生過因抗拒吃藥而打傷醫生的案例。可是很奇怪,蘇醒后病人竟然沒有什么反應,就像羅丹的雕塑一般沉靜,他松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病人嘴唇微張,似乎有話要說。他開口了,說得十分艱難,像咿呀學語的幼兒。他遲疑不定,在大腦的詞庫中舉步維艱,藍寶石般的眼珠左右掃動。剛說出口的詞語如同不連貫的音符,使他的音調變成刺耳的雜音:“Re……Ru……”
“瑞……瑞奇……”聲音虛弱無力。
話音剛落,幾位護士推著一車藥劑蜂擁而至,將病人的床團團圍住。其中兩個護士擦拭針管,檢查藥劑,剩下的人則負責將病人固定住——雖然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為首的護士裝配好針管,將其伸入試劑瓶中,吸取藥液。再輕輕推動活塞,擠出多余的空氣,最后看向醫生。
醫生點點頭語氣嚴厲:“注射鎮靜劑!”
護士嫻熟地找到了病人手上的靜脈,將鎮靜劑輕輕推入血管。
病人還在重復著呢喃,嘴唇翕動,但音量一點一點地低落下去。他停止了掙扎,再次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窗戶的位置很好,能夠看到火燒云般的晚霞。我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被拘束帶綁在病床上,西蒙·維克多變成了一個精神病人。
這些信息是醫生來查房時告訴我的。他是一個矮矮的胖子,戴著一副扁扁的金色邊框眼鏡,領子和衣服整理得一絲不茍,散發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他的樣子讓我想起電影里那種典型的醫生形象,像機械一般嚴謹精確。從他那輕描淡寫的眼神中我讀出了某種令人不安的預兆。
只見他走到我的床前,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微笑著看著我,像是藝術家在欣賞自己得意的作品;醫生盯了我幾秒,低頭翻開病歷本,語氣像是在哄孩子:“今天怎么樣,維克多?”
“很……好。”我下意識地回答,同時一愣。吐出第一個音時我就發現自己的不對勁——我的聲音沙啞且虛弱,語調怪怪的,沒有字正腔圓的感覺;說話時喉結聳動的感覺很不舒服,像用銼子敲一口老鐘。也許是口渴的緣故吧?我默默地想著。
“睡得好嗎?”
“做噩夢了。”我一邊應著,一邊揣摩他真實的意圖,“有些夢非常清晰,我甚至能記住它的細節……醫生,能告訴我現在還在做夢嗎?我有些……分不清了。”
醫生說:“你已經從夢境中醒來了。”他指指我床邊的龐大儀器,“這玩意叫夢境監測儀,最先進的夢境傳感設備,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產物。它能夠通過分析腦電波甄別夢中的意境和意象,從而將夢境的過程和結果反饋到計算機上,用于醫學的輔助。”他又翻開一本厚厚的本子,翻到中間的一頁,將其中的內容指給我看,“這是昨天的記錄。”
“……11月25日,病人環顧臥室,臥室里有書架等陳設……病人離開臥室,于客廳用餐,晚餐有紅燒肉……用餐時夢境結束。”
我想接過病歷本仔細研讀,但“咣當”一聲使我的手不再伸長——拘束帶與床邊碰撞的響聲格外刺耳,將沉浸在回憶中的我無情地打回了現實。
“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發問,目光轉向雙手的拘束帶。
“什么都不記得了嗎?”醫生合上本子,直視我的眼睛。
我輕輕搖頭,思維如一團亂麻。
醫生嘆了口氣,“你每天都會問相同的問題,維克多。”
我迷惑地望著他。
“你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已經出現了精神病癥狀,無法參與正常的社會生活,經過多次強制治療無效后輾轉來到巨山精神病院接受特殊治療。我們先后嘗試了電休克抽搐治療、腦顱核磁共振、夢境監測治療等治療手段,效果顯著——病情已經被大幅度抑制,但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副作用,如多夢,失憶等。不過——”
他頓了頓,最終沒有說下去。我盯著他胸前鍍金的“巨山精神病院”銘牌,感受著他語氣中的抑揚頓挫。他眉飛色舞的樣子讓我想到高中時講課生動的數學老師。
“總體來說,你在一天天地變好,不是嗎?”
我打斷他的話,“醫生,您剛剛說‘我們這個時代’。現在是何年何月,我在這里住了多久?”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都想弄清楚的問題。按理來說,電療只會影響人的短期記憶而不是長期記憶,所以你理應記得……”
“醫生,”我重重地咳嗽,聲音沙啞得就像在拉一臺生銹的手風琴,“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找來一面鏡子。鏡子在病房里算違禁物,為防止病人自殘。鑒于我雙手被鎖著,他才允許我照鏡子。盡管如此,鏡子仍離我遠遠的。
我看到的是皺縮的皮膚,如河床般干涸的血管,如蟻群般密密麻麻分布的皺紋,藍色卻黯淡無光的眼珠,多日未刮如雜草般的胡碴,最后點綴花白的頭發。我首先是驚訝,其次是憤怒,最后是難以置信——在我的印象中,我只是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但現實是,我是一個糟老頭子。
“你住了30年6個月零15天。如果登記沒錯的話,你今年61歲。”
天旋地轉的感覺傳來,一時間我竟難以支撐住身體,眼前一陣發黑,是大腦缺氧的現象。我甚至可以看見許多蜉蝣生物在我眼前游動。冷汗不住地滲出,似水流開閘。我又開始重重地咳嗽起來。
“這……怎么可能?”我像是向他發問,也像是在問自己。
隨著窗外最后一抹余暉消逝,黑夜降臨了。既看不到無垠深邃的星空,也聽不見喧鬧的蟲鳴,更感受不到夜晚獨有的靜謐。在我看來,此刻的黑夜就像一張深不可測的巨口,無情地,冷酷地吞噬掉周圍的一切——我的身份,我的過去,我的未來……心里除了震驚之余還有深深的失望。衰老對我而言根本不是過程,而是結果,一個根本不能接受的結果。想想吧,誰愿意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六十歲是一個分水嶺,本應處于“花甲”之年的我卻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一個小病房里等死,沒有任何親人會來搭理我……
親人……想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瑞奇呢?她在哪里?她變成了個老太婆嗎?我還想發問,呼吸卻變得愈發困難起來,大腦一陣暈眩,我倒在了床上。
“護士!護士!”醫生猛地按下床前的“求助”按鈕。
立即就有護士為我裝配好呼吸機和氧氣面罩,操作著儀器。原來她們只是躲在門后,時刻準備發揮作用。她們忙碌地進進出出,誰也沒有發現,病人的眼中泛起可怕的灰色。
醫生和護士都已離開,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恢復呼吸后他們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甚至沒顧上理我。片刻之后幾個護士帶著吊瓶和輸液管踱了回來,將生理鹽水打進我的體內。我感覺好多了,趁這個機會問為我輸液的護士:“護士小姐,你認識麗貝卡·瑞奇嗎?”
她沒理我,將拘束帶綁得更緊了些,“維克多,明天會有理發師來給你理發,你最好表現得乖一些。不然,就得穿拘束衣!”拘束衣是專門應付頑固精神病人的利器,穿上后人如同被擱在案板上的魚,動彈不得。我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臨走時走在最后的護士突然折返,悄悄地塞給我一張紙條,對我使了個眼色,轉身離開了。
待她們走光后我才打開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卻觸目驚心:
“麗貝卡·瑞奇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