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景王出錢筑起山云寺已有二十年。作為整個州郡唯一的佛寺，這里時常有善男信女不遠千里而來拜祭上香，清陽郡城要是沒有這座山云寺，怕是要再少十分之二的人氣。

　　山云寺里的大小僧眾對景王府里的人都格外敬重，對于他們來說，景王趙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善人，王公貴族之中少有的人物。

　　也正因如此，在景王提出想讓山云寺收留齊梅時，住持答應了。

　　收留一個與王爺有舊的女子，無論放在什么地方都是大有風險的，更何況這里是佛寺——佛門清規，非善男信女不得擅入凈地。

　　不過，景王修繕廟宇，出家財造了七層浮屠。與這種恩情和功德相比，小小的錯誤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于是，齊梅便住進了山云寺。

　　這一住，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來，景王府時常有人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敲開山云寺的門，前往齊梅所住的深院之中，給她送去一些衣食住行之物，時而交給她幾兩銀子。

　　而齊梅從未接受過，她只是靜靜地住在那個小小的院子里，畫地為牢一樣將自己鎖在里面，從未踏出院門一步。

　　僧眾誦經之聲朗朗，或許早已令這個生性恬靜、淡然的女子皈依佛門。她上一次與趙語雁相見，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丫頭，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來得這么遲？”季月心看著繞城一圈歸來的趙語雁，皺起了眉。“寺中法事已經開始足有一刻鐘了。”

　　趙語雁有些敷衍地低頭認錯：“城中擁堵的很，因此遲誤，還望娘親見諒。”

　　“算了，事已至此再說什么也沒用。”季月心揮手示意其余的下人都退下，走進趙語雁耳語道：“知道為什么要你去山云寺嗎？”

　　“不知。”

　　“今日山云寺做法事，你能趁著這個機會見她一面。”

　　語雁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季月心，“為什么？”

　　“怎么？”

　　“嫡母，你從來不愿讓我去見娘親的。”

　　“……”季月心的表情毫無波瀾，“愿意去便去，不愿去，留在府中也沒人管你。”

　　“我去。”趙語雁心想，不管季月心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自己去見一見娘親總不會是件壞事。

　　“上次見娘，還是五年前的事了。”趙語雁心想。

　　及笄之禮結束后，聽到趙啟說要帶自己去山云寺禮佛，當時的語雁別提有多高興了。從小到大，‘去山云寺’對她來說就等于去見那個溫柔、和善的人，自己真正的娘親。

　　走進山云寺，見過長老和住持，禮拜佛像……這些事語雁都已經沒有什么印象了，那時她的腦海里只有‘去見娘親’這一件事。

　　然而，當聽到自己叫的那一聲‘娘’時，齊梅卻像以前一樣和藹地笑了笑，輕輕關上了門。

　　“雁兒，回景王府吧，王妃才是你的娘親。我只是……你的姨母。”門后的人輕聲說著。

　　“娘——”趙語雁不知發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外，不斷地叫她。

　　五分鐘，十分鐘，半個時辰。草屋的門始終沒有打開。

　　“雁兒，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快跟爹回去。”

　　“王爺，此處深院之內，并無人住，興許郡主一時不慎，招了邪祟……”

　　他們是怎么向僧眾解釋的，語雁已經不記得了。后來，她也曾去過山云寺幾次，但每次都是還沒到后院，便被僧眾阻攔，勸回王府了。

　　如今已是五年之后，趙語雁當時的疑惑和不解，變成了哀傷和嘆惋。

　　哀傷于失去了自己的娘親，嘆惋于不應過早告訴她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

　　所以，現在的趙語雁只想再見自己的娘親一面，不管說什么都好，只想再見一面。

　　僧人們念誦佛經，信徒頂禮膜拜。梵香燃起，青煙縈繞；佛號三聲，萬籟皆靜。

　　法事做了些什么，趙語雁一概不知。等到法事結束已是午時六刻，整整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她都是處于恍惚的狀態。

　　趁著善男信女進香火時，趙語雁偷偷溜出佛堂，踏上了已有五年不曾走過的小徑。這一次，仿佛得到了命令或暗示一般，沒有一個僧人出現在她經過的路上。

　　語雁無暇他顧，快步走到小院外，忐忑地邁了進去。

　　雜草，菜園，槐樹，草屋，水井。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樣。

　　趙語雁走到屋前，輕輕地敲了敲門，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站在面前的，正是那個如以前一樣，清秀、柔和的女人。

　　趙語雁望著她，嘴巴張了又閉，過了許久也沒說出一個字。她想叫‘娘’，卻怕像五年前一樣被拒之門外。想叫‘姨母’，又本能地阻止自己發出聲音。

　　“雁兒，你長大了。”齊梅溫柔地笑著，輕輕地摸了摸趙語雁的頭。

　　“娘，娘……”趙語雁再也忍不住，哭著撲進齊梅的懷抱。

　　齊梅抱著趙語雁，偷偷地擦去自己眼角的淚水。她將女兒帶進小屋，輕輕關上了房門，任憑她在懷里哭泣，自己也跟著落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面傳來的喧嘩聲淡了不少。趙語雁終于停止哭泣，抬手擦干眼淚。

　　“五年前，你為什么要把我關在外面，一句話都不說……”趙語雁抽噎著責怪自己的娘親，“我當時還以為，你不肯要我了……”

　　“傻丫頭，怎么會呢。”齊梅摸著趙語雁的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我只是……”

　　“只是什么？”語雁抬起頭。

　　“有些事，你長大就明白了。”齊梅擦擦眼睛，從身旁的桌子上端來一個碟子，“知道你今天要來，我特意托人去買來糯米粉，給你做了桂花糕。”

　　“娘，爹爹他……還會來看你嗎？”趙語雁拿起一塊放進嘴里，邊嚼邊問。

　　“傻孩子。”齊梅替她理好額前的碎發，輕聲問：“聽說，你要嫁人了？”

　　趙語雁猛地抬頭，“沒有！”

　　“是相府的——”

　　“沒有！”趙語雁拼命地搖著頭，“我不想嫁給他！”

　　“雁兒。”齊梅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才說，“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