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德躬身站在馬背上極目遠眺，塔圖姆城如同一座蟄伏在地平線上的猛獸，遠處的爾普里河從東方的巴布雪山奔騰而來，蜿蜒繞過這座上萬公頃的巨型城邦，一路向西而去。

　　所隔甚遠，布德看不清城邦的全貌，他目力極好，卻也只能看到城邦周圍聚集著忙碌的人。

　　霍勒斯大陸的冬季只有三個月，整個冬季，布德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

　　和靠近北境的雷華斯小鎮不同，這里還未開春便已經冰雪消融，城邦四周的土地里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

　　戰馬飛馳而過，不少在田間嬉戲的孩童都停下腳步，面帶憧憬的看著他們。

　　伯利坐在豪斯曼騎士的馬背上，驕傲的挺直了背。幾個月前，他也和這些孩子們一樣。

　　一路疾馳，直到傍晚的時候，他們才真正的靠近了城邦。

　　塔圖姆城的城墻是黑灰色的，墻頭血頂獅鷲的旗幟迎風飛揚，寬闊的城墻上每隔幾百米便聳立著一座高大的圓形箭樓。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握著長矛，列著隊在城墻上來回巡視。透過城墻，可以看到城內一座座高大的建筑屹立其中。

　　不同于北境房屋的粗獷野性和顏色單調，塔圖姆城的建筑精美華麗，高聳入云的塔尖鋪著顏色各異的瓦片，巨大的窗戶色彩斑斕。

　　隨著前進，路上的人多漸漸了起來，除了人類，布德還見到了不少半獸人。他們有的穿著臟兮兮的皮甲，扛著快要生銹的剃刀和狼牙棒，聚集在一起大聲抱怨著某個酒吧摻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還有的赤裸著上身，只穿著一條變了色的短褲，圍坐在樹根邊，面紅耳赤的發誓自己一定會贏回自己的裝備，順便祈求同伴借自己一個銀幣吃飯和回本。

　　最慘的要數那些帶著鐐銬的半獸人，他們的背后血跡斑斑，幾個提著長鞭的人類跟在他們身后，呵斥的聲音嘹亮無比：“卑賤的東西，竟然敢偷懶，今天晚上你休想喝到一滴粥水。”

　　布德注意到，在那些人類大聲叱罵半獸人奴隸的時候，大多數半獸人都無動于衷，甚至還有跟著一起哄笑的。

　　在霍勒斯大陸，半獸人是野蠻、混亂、愚蠢、卑賤的代名詞，造成這種現象或許也和他們自身行為脫不了干系。

　　阿德萊德王子在塔圖姆城威望極高，甚至隱隱有些超過老國王的架勢，這是老國王對他不喜的其中一個原因。

　　一路上，但凡是看到騎士隊黑灰血頂獅鷲旗的百姓無不避讓行禮。

　　老國王有六個兒子，最小的兩個還不到十歲，剩下的四個早已搬出王宮，也都有了自己的護衛隊。

　　百姓從未弄混過四名王子的護衛隊，只有大王子的護衛隊經歷過戰爭，他們和那些總是呆在兵營里養膘的廢物不同。

　　除了大王子和很少露面的二王子，另外兩名王子在塔圖姆城的名聲都算不上好。

　　豪斯曼騎士帶著隊伍在天色昏暗時從巨大的北門進入城邦，直到月上中天，他們才來到位于城邦中心地段的大王子府邸。

　　布德不知道阿德萊德的府邸到底多大，只覺得府邸綿延的圍墻似乎看不到頭。

　　大王子的府邸氣勢恢宏，將近三米多高的黑色圍墻上繪滿了各式各樣的抽象血頂獅鷲。府邸大門高達五米，兩扇大門上同樣繪制著血頂獅鷲圖，在門口的魔法燈的照耀下，血頂獅鷲威風凜凜。

　　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武士站在門口，在豪斯曼等人靠近的時候整齊的把右手靠近左胸，彎腰行禮。

　　騎士們紛紛脫下頭盔回禮，布德和伯利沒有帽子，但也都學著騎士們的樣子回禮。整個隊伍只有魔法師路易斯無動于衷，魔法師身份尊貴，他又是阿德萊德王子的近衛，所以不用回禮。

　　豪斯曼騎士和他一樣尊貴，只不過騎士的行為準則約束著他。

　　穿過府邸大門，路易斯魔法師和布德道了別就離開了，豪斯曼帶著剩下的人往另一個方向走。

　　阿德萊德王子的府邸建筑群主要包括王子和親衛們的住處、六棟四層的兵營、低矮的士兵餐廳和林立于王子住處和兵營中間地帶的三十多棟兩層石制小樓。小樓只有幾十平方，但卻是完全的私人空間，只有成為騎士才可以擁有一棟單獨的小樓。

　　豪斯曼騎士帶著布德和伯利去了趟兵營后，找了個負責人隨便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

　　已經很晚了，他十分想念自己的木質大床和柔軟的棉被。他亂糟糟的胡子也該修理一下了，他可不想自己的胡子像士兵餐廳的泔水桶一樣，堆滿食物殘渣。

　　兵營被分為三個部分，靠南邊的三個是士兵軍營，中間的兩個是騎兵軍營，而最北邊的則是騎兵隊長等一些軍官的住所。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房間，不用和普通士兵和騎士擠在一起。

　　因為是魔騎士豪斯曼親自帶過來的人，布德和伯利被安排在了騎兵兵營，這里的條件比士兵兵營要好很多。

　　騎兵兵營的最下面一層是巨大的洗浴室，但是空蕩蕩的很少有人會去。

　　如果不是有約會，這些騎兵一年都不會洗兩次腳，所以夜晚的時候這里總是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腳臭味。

　　騎兵兵營的上面三層被分為一個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放著十張木床，床上都鋪著整潔干凈的被褥。阿德萊德王子偶爾回來兵營看看，喜好整潔的王子不喜歡自己的下屬居住的地方亂的像豬圈。

　　布德謝過安排他住進來的人，便帶著伯利進了自己的房間。

　　借著門口油燈的燈光，布德草草掃視一圈，發現只有門口的兩個床鋪是空著的，他的幾個室友睡得正香。

　　他和伯利都沒吃晚飯，但是喝了路易斯的魔法水，也都沒覺著餓。

　　躡手躡腳的脫去衣褲鞋襪，和伯利道了聲晚安，布德便閉上雙眼，準備睡前冥想。

　　路易斯沒有要走給他的魔法大全，那本巨大的書被他放在了床頭。

　　聽著騎兵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布德努力忽視鼻尖縈繞的異味，閉上雙眼。

　　和往常一樣，他還是先進入了紅色空間，被一頭紅毛金瞳座狼一頭撞飛以后才進入二次元界。

　　布德已經放棄了揍它的想法，他嘗試過在這里釋放魔法，事實證明，在這片紅色空間，他連個臭屁都放不出來。

　　二次元界還是熟悉的流沙，布德嘆了口氣，說不上是失落還是什么。魔法師一途很難，他是知道的，只是偶爾會想著有一天一進入二次元界就可以看到不死生物。

　　他甩了甩腦袋，心里給自己打了打氣，便盤腿坐下了。

　　第二天天沒亮，巨大的號角聲便從訓練場傳來。熟睡中的騎兵們飛速從床上跳下來，一邊把自己往鎧甲里塞一邊好奇的打量著房間內的兩個不速之客。

　　將近兩個月靠著魔法水度日，布德在威斯帝國養出的那一點肉又掉光了，看起來像個披著人類的衣服的禿毛猴子。而伯利一看就是沒幾歲的孩子，什么時候兒童也可以當騎兵了？

　　他看起來甚至拿不起騎士的長槍，即便是最矮的短腳馬都不是他能跨上去的。

　　沒有太過糾結這兩個陌生人，騎兵們飛快的整理好自己的床鋪，穿戴整齊的離開了房間。

　　布德和伯利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上去。

　　很快，豪斯曼騎士拯救了他們，他親自來了一趟兵營，帶著他們去了新的住所。

　　只有騎士可以居住的石樓！

　　一路上，豪斯曼都在好奇的打量著他們兄弟倆，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阿德萊德王子如此看重他們。本來以為只是順手幫忙，帶他們回塔圖姆城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沒想到那些只是開胃菜，真正的猛料居然在后頭。

　　他一大早被加里叫起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睡懵了出現幻覺了。

　　在他的印象中，加里一直都沉默寡言的跟在殿下身后，今天是他第一次聽到加里說話，而說出的話比他主動找自己這件事更令人匪夷所思。

　　阿德萊德殿下要求給布德和伯利一個像樣的住所，薪水和吃穿用度按照騎士的標準來，如果他們有其他要求盡快上報，如果他不在，就先滿足。兄弟倆不用參加訓練，會有專門的人負責教導他們武技和魔法。

　　除了武技和魔法，煉金、魔藥、宮廷禮儀、語言、耕種、傷口處理、求生等全部提上日程。

　　對此，阿德萊德王子給出的解釋是他們兩個孩子很有天賦，值得培養。

　　布德天賦怎么樣豪斯曼不清楚，伯利是他親手教導的，勤奮是真的勤奮，但是天賦的話……

　　至少他現在還沒展現出什么讓人驚艷的天賦。

　　豪斯曼騎士對阿德萊德王子忠心耿耿，即便內心十分好奇，他還是按照吩咐辦了。

　　把布德和伯利帶到小樓以后，他就告別離開了。伯利開心的很，他還小，對人沒有什么太大的防備心。

　　布德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對，阿德萊德王子對他們好的有些過頭了，已經不是天賦好就能解釋的了的了。可是他和伯利只是一個住在雷華斯小鎮的普通人而已，兩個人唯一值得人圖謀的東西就只有父親留下的房子和一塊薄田。

　　阿德萊德王子就算腦袋壞了，也不至于去圖謀那對他毫無作用的房子和田地吧！

　　小樓里的布置十分簡單，一樓是個小小的會客廳，空蕩蕩的放著一張圓桌子和幾把木椅，墻邊放著幾個木質武器架，武器倒是挺齊全的。只不過那些武器看起來都很有分量，兩個人很有默契的誰都沒去拿。

　　石樓的二層只有一件臥室和盥洗室，臥室里放著兩張比兵營里統一制式的木床稍大一些的床，上面同樣鋪著潔白的被褥和枕頭。臥室墻上掛著一面血頂獅鷲旗，這種旗幟在阿德萊德王子的府邸里隨處可見。

　　靠近南邊的墻邊立著占滿了一間房屋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書架上還靠著一把小梯子，布德可以踩在上面夠到最高處的書籍。

　　伯利已經撲進了被窩，他興奮的宣告：“這張床是我的了。”

　　布德看著興奮的弟弟，心里有些懷疑自己跟著來塔圖姆城是不是錯了。來之前阿德萊德答應過他，等他們有了能力就會讓他們去大陸西邊的金瞳高原，不用他們宣誓效忠。

　　那么，阿德萊德王子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

　　僅僅是看他們可憐？

　　這個世界有無緣無故的壞，但很少會有無緣無故的好。

　　尤其是阿德萊德王子身份尊貴，他在塔圖姆城邦聯盟的威望已經夠高了。

　　躺在床上，布德揉了揉自己有些昏沉的腦袋，遠處士兵操練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宛如催眠曲。他閉上了眼睛，心里安慰自己，也許阿德萊德王子只是可憐他們兄弟兩個呢。

　　……

　　塔圖姆城邦聯盟的王宮坐落在塔圖姆城中央，王宮占地近千公頃，黎明的時候，阿德萊德便已出現在了王宮門口。

　　他的身后只跟著加里劍士一人。

　　王宮太大了，想要在早上見到老國王，他們必須深夜便出發。

　　穿過三道布滿衛兵的城墻，腳下的黑色石板路變成了青色的玉石街道。

　　阿德萊德對于王宮的景象無比熟悉，他的整個童年都是在這里度過。熟門熟路的繞過一座座巨大的建筑，如同在迷宮中穿梭，終于在天色泛白之前，進入了王宮內部。似乎是知道他要來，老國王的傳令官站在路中央等待著他們。

　　整個王宮有無數個不足千平的小型宮殿，沒有人帶路，他就是找上一天可能都找不到他的父親到底歇息在哪個宮殿。

　　跟著傳令官繼續走了一陣，他們來到了一座偏僻的宮殿前，阿德萊德和加里同時在宮殿階梯前停住了腳步。傳令官邁著小碎步爬上階梯，靠在宮殿門口細語幾句，又等了一會，才下了階梯讓阿德萊德王子一個人進去。

　　加里是沒有見老國王的資格的，即便他是阿德萊德最信任的人。

　　阿德萊德王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才昂首闊步的跨上階梯。

　　他的目光在掃過緩緩打開的宮殿大門上那些刻著贊美老國王的詩句時，眼里的憎惡一閃而過。

　　阿德萊德是老國王的第一個孩子，他出生的時候老國王已經快四十歲了，那時候他剛徹底統一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城邦。

　　幼年的阿德萊德一直生活在老國王和王后身邊，英勇的老國王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十分溺愛，如果不是溫柔的王后，童年的經歷可能早就讓他變成了如威斯帝國那個臭名昭著的伊夫王子一樣的人。

　　童年的幸福像是一場讓人沉溺的夢境，但是夢終會有醒來的一天。

　　老國王坐在宮殿里，整個宮殿只有他屁股底下的一把椅子。

　　阿德萊德收斂情緒，單膝下跪，聲音里并無太大的尊敬，淡淡地叫了一聲：“王父。”

　　老國王已經老了，年輕時經歷的上百場戰役投資了他的身體，滿頭漂亮的灰發如今已經變成了銀白色。他的臉上長滿了褐色的老人斑，裸露在外的臉龐和手上堆滿了因為皮膚松弛而形成的褶子。在阿德萊德進來的時候，他正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蝦般蜷縮在爐火邊，看到自己的王儲跪拜在面前，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

　　在幾個王子中，阿德萊德是和他最像的，也是最有能力的。甚至很多地方做的比他還要好，如果現在他突然撒手人寰，塔圖姆城邦在阿德萊德的統治下也并不會出太大的紕漏。

　　盯著跳動的火苗看了一會，老國王突然開口道：“你在生我的氣嗎，阿德萊德？”

　　阿德萊德仍然跪在那里，一言不發。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雅拉妮已經十九歲了，早就該嫁人了，伊夫是威斯帝國的王子，嫁給他不算辱沒王室。”

　　阿德萊德終于舍得抬起了頭：“不算辱沒王室？就因為這個理由您才把自己的女兒嫁一個只會在技院廝混的廢物嗎？”

　　“注意你的言辭，阿德萊德。”老國王的聲音充滿威嚴：“雅拉妮作為王女誕生在王室，享受王室的待遇同時也要肩負起她的責任。不僅僅是他，我們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阿德萊德低下頭，盯著腳下的地毯，繼續一言不發。

　　他說服不了老國王，就像老國王說服不了他一樣。

　　“至于肯尼托，你覺得他的封地在哪里適合呢？”

　　“封地？”阿德萊德猛地抬起頭，仿佛今天剛認識自己的父親一般。

　　老國王漫不經心的靠在椅子上，聲音無比滄桑：“他是我的兒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過的更好。”

　　二王子肯尼托與世無爭，平日里除了幫助雅拉妮公主收集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外大多數都悶在自己的府邸里，老國王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阿德萊德恢復了沉默，父子倆就這么僵持著。

　　最終，老國王只能打發他回去，他老了。

　　在他離開前，烤著火的老國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聽說你從北境帶了兩個平民回來？”

　　阿德萊德離開的腳步未停：“是個不自量力想要保護好自己妹妹的蠢貨而已。”

　　而他，只是一個連蠢貨都不如的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