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高崇文帥大軍抵達興元府,高承禹、沈思立即將這幾日分析的形勢細細稟報,東川諸州分別由誰駐軍,駐軍將領行事作風,地勢埋伏等等能想到的都毫無保留。高崇文不由得點頭:“不錯,倉促間能做到如此,你們兩個小輩也是花了工夫。”
高承禹聽到父親夸贊,歡喜地說:“父親,緒之對于西川的局勢早有條理,這兩日我們細細理來,再加上暗探傳遞的消息,如今也算是有些把握。”
韓升也忍不住夸到:“少將軍自然不必說,從小跟著節帥,虎父無犬子。沒想到沈公不僅知曉天文地理,對兵法也甚為通曉。”
高崇文指了指沈思,對韓升說:“你可別小看了他,紙上談兵、上陣殺敵樣樣都行,你若在我的隊伍里只做個靈臺郎那才是可惜了。”
其它幾位將軍對沈思并不熟悉,聽高崇文這么說,都對沈思生出些好奇。沈思忙謙虛說:“節帥過獎了,還虧了少時節帥的點撥,此次有幸同行,希望能略盡綿薄之力。”
高崇文豪爽地笑起來:“急什么,有你出力的時候。”
幾位將領將接下來的戰況進行細細研究后,高崇文下令今夜殺豬宰羊,讓將士們吃飽喝足,明日卯時正便出發梓州收復被劉辟奪走的州縣。
營中和驛館一派歡天喜地,今夜吃飽喝足才是正事。今日軍中可以飲酒,但每人限五碗。即便是這樣,大家已經很滿足了。
高崇文提著一個酒壇,給眾將領倒上酒:“近日,辛苦各位同袍。但家國有難,吾等責無旁貸。賊人劉辟今擄了朝廷大員,鼠狼之輩覬覦蜀中之賊心已現。若是被這賊人得了勢,往后越過蜀界,汝等家園便永無寧日。今日,高某便敬諸位一碗酒,感激各位同某出生入死。待得勝歸來,同享太平。”
對于戰爭,動人的永遠是得勝后的結果。封蔭后代,為將為官,或是了結戰火,平安吉慶。
這些人都是多年跟著高崇文的將士,對于他的感情除了下屬對上級的尊重,還多了一種依賴,若是離了軍中,確實還無法找到更好的謀生之所。神策軍本就是大唐中待遇最好、地位最高的一支軍隊,更因此,家中才得以富足,而且地位也顯著不同。若是勝仗歸來,且不說立下軍功升職,僅僅是皇帝的賞賜,也夠得上一家幾年的開銷。
這樣一個春風拂面的夜晚,大家都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殺戮激動狂歡,霍清形容不出此時的心情,在群情激昂的情形下,她也有激動,還有些悵然,自古對于戰爭的描述除了成王敗寇外還有各種殘酷。她只記得從小讀的那些詩,還有安史之亂后驟然轉換的詩風。
既然無事,霍清便進屋幫幾個小兵寫信,因為剛喝了些酒,寫著寫著便覺得有些困頓,趴在桌上不覺睡去。
高承禹受沈思所托,拿了些燉好的肉和湯給霍清送去。房門未關,燭火通亮,他輕叩了門,見沒人應答,便直接進去,只見霍清趴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旁倒著一支毛筆,竟是睡著了。
他悄悄放下手中的食物,便欲離去,臨走前掃了一眼紙上的字,不覺失笑。
俊秀的筆跡寫著:余娘,一別月余,甚為想念,你送我的荷包日日裝在心上。我攢了些銀錢,夠給你打只你喜歡的花釵,你之前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什么花樣。我近來常見一種花,漫山遍野紅得艷麗,像你一樣美。軍中的兄弟說它叫杜鵑花,并念了首思鄉的詩給我,便十分想家,想念你。你等著我,待得勝歸來,便娶你回家,為你親手簪上杜鵑花釵,我也如那子規鳥一般終日圍著你。
看著看著,高承禹臉上也浮現了淺淺的笑意,青年人質樸的感情就這么毫無遺漏地展現在眼前。這個能念杜鵑花詩的兄弟大約便是霍清了,他此時腦中浮起李太白那首《宣城又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子規便是杜鵑鳥,每逢杜鵑花開前,子規鳥便在花旁啼叫,不如歸去。想必念詩的人在見到杜鵑花時也想家了。
如此入微的感情,也就是位女子代筆方寫得出,若是讓隨軍代筆的士兵來寫,難以啟齒不說,寫出來的無非便是一日吃了幾碗飯,又過了哪里,等回去時成親之類。
高承禹也有些奇怪,雖然霍清日日用黃粉涂了臉,但他身邊已有幾個將領看出她是個姑娘家,難道這些小士兵們當真看不出來,可能他們壓根想不到一個女子能跟著軍隊輾轉這么多路。想到此,他也有些贊嘆她的意志力和決心。其實大唐的人大約對于女人能做的事情已沒有過多限制,至少在內心的接收程度已經非常高了,那些將領對于霍清的身份也不過是因為知道是圣命時好奇了一番,也不會引起什么轟動。他熄滅了燭火,掩上門離去。
等霍清醒來時,四周漆黑一片,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碗菜肉和一碗湯,她嘗了一口,湯尚有余溫,看來送湯的人走了沒多久。
霍清將桌上寫好的信收好,食物拿去廚房,重新熱了湯,熱熱地喝下。這一路能喝到湯實屬不易,她可是一點都不能浪費。
明日便要出發去閬州了,接下來將會直面血淋淋的戰場,便是所有繁華與安寧背后的赤裸裸的血腥倚靠。走了十多天,今日聽見高將軍那番話,霍清才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跟著來打仗的。她不是擔心自己安危,只因為她知道她一定是躲在營帳內最安全的人,但身邊的那些人很可能隔日便是生死永隔,想到此,她又摸了摸懷中揣著的信。
涼風吹來,霍清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腦中清明許多。她既已踏上了這條路,又拒絕了回頭,那便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長安,永寧,這些地名在腦中一一晃過,這不僅是當權者的華麗瑰夢,也是所有人的一個美夢,而此刻在這山坳峻峰行進的人,正是他們的家人,為了圓這一世長安的美夢踏上壯烈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