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隴縣前往洛陽,京兆是必經之地。竇輔途徑京兆時,聽說皇甫嵩屯兵在此,于是停留半日,到長安的京兆尹府中,拜會了這位平定黃巾的涼州名將。
一番見禮過后,皇甫嵩首先問起了涼州的局勢:“胡都尉,本將聽聞金城的燒當羌反叛,涼州形勢如何?”
皇甫嵩為秩俸中二千石的左車騎將軍,實際上也是天子劉宏安排在三輔地區的后手。一旦涼州刺史楊雍處置不當,不能及早平定叛亂,那么就由皇甫嵩出馬,直接接管涼州的軍事。竇輔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如實地匯報了戰況。
在竇輔介紹過涼州現狀后,皇甫嵩又問起那八百萬錢的安排:“夏校尉只有八百萬錢,如何安撫數十萬燒當羌部眾?燒當羌已經被平定,想來先零羌也撐不了多久,本將籌措了一千萬錢,明日派長史梁衍運去令居,以解燃眉之急。”梁衍聽后俯身領命。
這時池陽縣令閻忠呈送公文,皇甫嵩看后,將公文放到一邊,示意他可以離開了。閻忠看了一眼竇輔,皇甫嵩介紹道:“此乃護羌校尉部農都尉胡輔,因公前往洛陽,本將召他詢問涼州軍情,所以在此。閻縣令,還有何事?”
閻忠聽后,并未回答皇甫嵩的問話,對胡輔拱手道:“下吏漢陽閻忠,見過胡都尉。”池陽縣令秩俸千石,高于竇輔這個三百石的農都尉,閻忠自稱下吏,只是自謙。
竇輔剛剛聽到皇甫嵩說,閻忠是池陽的縣令,此時見閻忠自詡“下吏”,他連忙還禮說道:“閻縣令官爵高于小子,不敢當此大禮。請問閻縣令有何指教?”
閻忠又一拱手,問竇輔道:“敢問胡都尉,涼州安定否?”
竇輔不知他為何發問,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河關、枹旱群盜已經投降,燒當羌也臣服于漢,先零羌獨木難支。傅張掖、蓋北地已經出兵,想來不久就可以平定。閻縣令為何有此一問?”
閻忠也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轉過頭去,面向皇甫嵩道:“將軍!下吏有話要說!最難得到、卻也最容易失去的,是時間;時間到了就回來、卻轉眼就失去的,是機遇。所以圣人順應時間而行動,智者把握機遇而出發。如今將軍坐擁千載難逢的機遇,卻安然不動,將要怎么保有自己的名聲呢?”
竇輔沒聽懂他的話,看向皇甫嵩,卻發現皇甫嵩也有些迷糊不解,反倒站在一旁的車騎長史梁衍若有所思。
皇甫嵩問道:“閻縣令對本將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呢?”
閻忠繼續問道:“將軍平定黃巾時,功勛卓著,朝中幾乎沒有能勝過將軍的。而將軍的德行又宣揚于關西大地,百姓們沒有不愛戴將軍的。即便如此,將軍卻仍然侍奉平庸的君主,您怎么能感到心安理得呢?”
皇甫嵩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身邊,除了竇輔以外,長史梁衍、兒子皇甫堅壽、侄子皇甫酈都熱切地望著他。
“我晝夜辛勞,勤于公事,不敢有半點松懈,也從未做過不忠于天子的事情,為什么會心中有所愧疚呢?”皇甫嵩嘆了口氣,雖然已經猜到閻忠的心思,但是他還是不肯直面那個話題。
閻忠見狀,向前一步,抬起頭來直視著皇甫嵩:“將軍,請聽下吏一言。
昔年韓信感念一餐之德,放棄基業,被利劍抵住咽喉的時候,才后悔當初沒有堅守內心。當今天子不如高祖和霸王,而將軍的權勢大過韓信,且涼州也趨于安定,正是掃清朝中奸臣的機遇。朝中十常侍把持大權,作惡無數,天子的詔令都由他們所出,這樣昏庸的主上之下,很難長久忍讓,正該鏟除。將軍若是坐視不理,任由奸佞繼續在天子的耳邊散播讒言,將來一定會后悔的。”
皇甫嵩不假思索,直接回絕:“我不過是一個平庸的將軍,偶然擊敗了黃巾亂民,這都是微小的功勞,不足為道。與其按你所說,去立下這天大的功勞,不如忠于職守,堅持為臣之道。這樣的話,即使有小人進獻讒言,也只不過落得放逐或者免職的結果。名聲和節氣都還可以保存。你這些非比尋常的言論,我不敢聽從。”
梁衍等人還要再勸,被皇甫嵩制止了:“諸位,如果有宦官子弟違法亂紀的證據,本將可以代為上書檢舉,由天子裁決。其他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隨后,他看向一直沉默著的竇輔,好奇地問道:“我在洛陽的時候,聽聞胡都尉與宦官有過沖突,甚至不惜當著天子的面,怒斥宦官,為什么今天卻一言不發呢?”
竇輔拱手道:“下吏擔任護羌校尉下屬農都尉,做好分內的事即可。至于朝中的事務,自然有公卿重臣來處理,不是下吏所能參與的。”
見竇輔不愿多談,皇甫嵩也不再追問,轉而問起了涼州的事務:“燒當羌被平定,楊刺史和夏校尉下一步有何打算?”
竇輔答道:“下吏臨行時,夏校尉和楊使君已經安排妥當,招降湟中胡的北宮伯玉、李文侯,而對叛亂的首謀滇,即滇零羌大豪滇猛,則是發北地、張掖二郡郡兵,徹底剿滅。只不過……”
皇甫嵩接話道:“只不過涼州府庫空虛,缺少錢糧,戰后無力安撫降人,更無法賞賜軍中將士?”見竇輔沒有否認,他繼續說道:“胡都尉這番話,若是拿到朝堂上講,可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
竇輔聽到“朝堂”兩字,想起了那位愛財如命的天子劉宏,于是會錯意,答道:“天子愛財,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情。也只有黃巾作亂的時候,他才肯聽從將軍和中常侍呂強的建議,解除禁止黨人出仕的命令,并且運出少府和西園私庫里的金錢、強弩、戰馬,供給軍用。
如今涼州的叛軍規模沒有擴大,三輔地區諸位先帝的陵園,也沒有被叛軍驚擾到。離洛陽幾千里的燒當羌和先零羌叛亂,根本不足以被天子重視。因此從洛陽請求到財物的支援,下吏以為這是沒有希望的。”
皇甫嵩先是點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你只提到了天子,卻沒有說朝中公卿大臣的反應。因為瘟疫,司徒袁公被免官了,現在擔任司徒的是涿郡人崔烈,他是買的官,不過錢卻通過賄賂程夫人、免除了一半。你大概不知道,崔威考這個人,最近正在朝中鼓吹‘放棄涼州’呢。”崔烈字威考,皇甫嵩厭惡他阿諛奉承,所以直呼其名。
“放、放棄涼州?小子斗膽問一句,將軍這是在說笑嗎?”竇輔下意識地問道。
皇甫嵩有些詫異。他倒是沒和夏育通過書信,但在涼州時就知道竇輔是客曹尚書胡騰的兒子,剛剛也聽竇輔講過自己引用皇甫規和段颎上書,說服了夏育和楊雍。
“涉及涼州羌胡事務的尚書臺存檔,你看了多少?”皇甫嵩饒有興致地問道。
竇輔雖然不知道皇甫嵩為什么有這樣的問題,不過還是認真答道:“只看了孝桓皇帝和當今天子在位時期的那些,其他的還沒來得及翻閱,就到涼州了。”
皇甫嵩意味深長地對竇輔說道:“到洛陽之前,最好多看看孝順皇帝時的文書存檔,尤其是虞司隸的上書,你一定用得到。胡都尉,不要想著在洛陽請到財物支援了,還是多想想怎樣為大漢保住涼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