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沉默須臾之后，喬惜忍不住斜著眼睛看他：“你所說的廢物里仿佛還有幾個是你的后輩呢。”
晴明這家伙一張臉好看，惹得京都的貴女們一個個熱衷于給他生猴子，他本人也是夠風流，只要對方好看并且身后沒有什么麻煩，他便來者不拒。
這么些年下來，晴明現在不到四十歲，兒子都已經有了好幾波，其中偶爾一些有天賦的，晴明就將人扔到了陰陽寮里，也不給開什么小灶，就跟著普通的學徒一起，能學到多少算多少。
喬惜有時候覺得，晴明簡直比他自己更像是一個妖怪，不過想著他小時候還是半妖時候的經歷，剛成年時又恰逢大江山妖怪進攻這樣的大事件，養成這樣的性格其實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個鬼啊！
簡直奇怪的不得了好嘛！
作為一個人類比他這個妖怪還任性這科學嗎？
晴明還是一臉的云淡風輕，顯然那些后輩的天賦還不足以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提起來就和提起陰陽寮里其他人是沒有什么差別的。
喬惜也無意和他在這個有點兒微妙的問題上多說，只嘟囔了一句便轉移了話題。
兩人一起坐著說了會兒話，便權當是告別。
喬惜知道自己這一走也許就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和晴明見面了，不過他卻始終沒有想到，再見的時候，竟然已經是晴明離世的時候了。
有那么一瞬間，喬惜想說，要不然，晴明也做妖怪吧。
——他知道，如果晴明想的話，他有無數的方法能將他的壽命延長。
然而晴明沒有，喬惜就知道了，他是自己愿意就這么離開這個世界的。
喬惜盯著垂垂老矣然而看起來依舊風流優雅的晴明，他的徒弟以及子子孫孫很多，他的名望很高，凡是見過他的人，不管多么位高權重，總是要稱他一聲“晴明公”，這是對他的尊重與敬畏。
作為一個人類，晴明無疑已經是十分滿足的了。
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舊是優雅的坐在庭院里和著自己的好友喝著茶。
喬惜看了一眼晴明，有些不高興。
晴明顯然是發現了他的不高興，不過他什么都沒有問，反倒開始說起了他這么些年遇到了什么有趣的妖怪，以及皇室貴族那些人貪得無厭的樣子可真是令人討厭。
他這么說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還是溫和的，一陣清風吹過，院子里粉色的櫻花隨著風飄飄揚揚的散落在空中，在這樣的情況下，連美麗的櫻吹雪看起來都變得似乎凄美了起來。
好半晌，喬惜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唉，你還真是任性啊。”
晴明將杯中清亮澄黃的酒液倒進嘴里，皮膚上布滿了皺褶，年輕時驚艷天下的銀白色長發已經有些失去了光澤，可他那一雙狹長的眼睛依舊是如同年輕時候一樣的說不盡的風流姿態，斜睨過來的視線也是帶著漫不經心的。
“嘛，你應當知道，我從小就是這般任性的。”
喬惜又嘆了一口氣，越發無奈。
——是啊，他這個人慣常是任性的，分明是個人類，卻總是比他這個妖怪還要任性。
晴明活的時間以一個人類來說并不短，和他同一代的人基本上早在幾十年前都已經陸陸續續的死了個干凈，最后能來送他的，和他年輕時認識的，竟恍然只剩下了妖怪，以及自己這樣的神明。
晴明瞧著旁邊少年依舊和小時候遇見是一般無二的容顏，連那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睛里的光芒也是和以往一樣的清清亮亮，忍不住忽然就笑了起來。
“我呀，活的時間太長啦。”
喬惜臉上忍不住一黑，在一個神明面前說著活的時間太長怕是不大合適吧？
晴明抬手在喬惜的頭發上揉了一把。
他們兩個的關系很好，甚至喬惜在各個地方轉悠的時候遇到什么好玩的時候，偶爾也會給晴明寫一封信互相交流一下。
——其他讓他寫過信的地方也不過就是一個神社，一個大江山了。
然而即便如此，晴明也從來沒有做過像這樣親密的動作，所以當晴明瘦弱的指尖觸到自己頭頂的時候，喬惜忍不住就瞪大了眼睛。
好半晌，他無語的看著晴明，惡狠狠道：“不許摸我頭發。”
——說是這樣說，不過他的人卻是什么動作也沒有，任由晴明在他腦袋上輕輕揉了一把，然后笑著：
“我很高興，還能再見你一面。”
喬惜臉上神情頓了頓。
“你上次寫信的時候還在海邊，我以為我都再見不到你了。”
喬惜沉默半晌，抬手將他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拿了下來，壓著聲兒道：“見到你的傳信了。”
晴明就又朗聲笑了起來。
他壽命將到的事情誰也不知道的，他也并沒有要告訴別人的意思，只不過腦子里忽然想起了喬惜，然后忽然想要見他一面而已。
他一向任性，想見的時候，自己不方便離開，就寫信給了喬惜，請他過來了。
他知道這個神明一向心軟的不像話，要是知道自己壽命將近，怕是無論如何也要來到京都看上自己一眼的。
他這么認為，喬惜果真就來了。
晴明將喬惜帶來的一壇子妖酒喝了個干凈，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真高興啊，臨走的時候能讓一個神明來送一趟。”
喬惜這會兒也實在是懶得和晴明說話了。
他覺得，這人活著的時候任性，死的時候也是不肯安分的，指不定多少年后，他又會在某個地方再遇見了他呢。
正當喬惜這么想著的時候，就聽到晴明道：“我死以后，不欲入輪回。”
喬惜有些愣怔。
——不入輪回，這怎么可能？只要不是魂飛魄散了……
他眼睛一點一點的睜大，看的晴明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不過笑著笑著，他就捂著胸口咳嗽了起來。
喬惜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見他咳嗽下意識一道靈力打進了晴明身體，晴明臉色一緩，漫不經心的感嘆道：“果真是時間到了，這具身體已經垂垂老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