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他依然穿著他的招牌白襯衫黑西褲黑皮鞋，只是加了個黑領帶，還在衣領和袖口上噴了點香水，站在巨大的落地穿衣鏡前面，仿佛是那年暢銷雜志上的平面男模。

　　雖然并不愿意出席這樣的場合，但他依然會給予對方應有的尊重。

　　餐廳離他小區并不遠，是家老字號的高檔中餐廳，主打江浙菜系，紅燒獅子頭、松鼠桂魚端的是一絕，程功提前十五分鐘出現在餐廳門口，便有餐廳侍者引他進了最里面的包間。

　　“媽，校長。”推開門，便見兩個中年女性端坐在上首，正在低聲交談。一個是程媽媽，一個就是文華高中的苑校長，媽媽口中的葉阿姨。他不卑不亢地朝苑校長伸出手，“你好，苑校長，我是程功。”

　　苑校長呵呵地笑著，沒有伸手，只說道：“還叫校長呢，該改口了。”

　　程功沒有搭腔，兀自在下首坐下。

　　“小葉還要一段時間，這孩子，早就說了一會有約，她還非要去打拳，這不，現在回去換衣服了，讓你久等了。”苑校長笑道，眼睛一直看著程功。

　　“沒關系的。”程功心里突然一突，喜歡……打拳？

　　這時，程媽媽終于開口緩緩說道，“小葉這孩子，小時候身體總是不好，所以她才努力去跑步健身，現在也是新時代了，女孩子練練拳也沒什么的。”

　　“是啊，我們家小葉心思單純，這些年除了學習和運動，心思從沒放在別的地方上過，如今你說年紀也不小了，還一直這樣單著，我這個做母親的，心里總是不上不下的吊著。好在……”

　　程功還沒接話，程媽媽已經率先發話了，“你放心，小葉交在我們程家手里，程功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程功臉色有些不太好了，他以為只是雙方見個面吃個飯，行就行不行就算，卻不料她們早已打算到了二人婚后。

　　“小程，你最近忙不忙？”程媽媽問道，“趁著你們都在放暑假，早些把婚事辦了，還有時間去度個蜜月，地點你們自己選。小兒女都長大了，也是時候我們撒手放權了。”

　　程媽媽臉上的，是程功極少看到過的笑容。

　　程功失態地起身，椅子隨著他的動作“嘩”地一下往后滑去，發出刺耳的一聲摩擦聲，他雙手無措地撐著桌子，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這才感覺到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了起來，痛得他直皺眉頭。

　　“對不起，葉阿姨，不，苑校長，我想這件事情，我需要再考慮一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聽包間的門再次被人打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對不起，我來晚了，程阿姨、媽……程先生。”女子臉上的笑容清清淺淺，就好像夏日里一陣涼風吹過，滿池蓮葉蕩漾傾斜。

　　程功一下子忘記了呼吸，全身的血液迅速地往頭頂涌去，震驚、不敢相信、慌亂無措，種種情緒如雪片一般在他眼中閃過，他以為自己好像剛剛過了個電，從頭到尾麻麻的，沒有觸覺，沒有痛感。

　　他轉頭望向門口，看到女子一身白色連衣裙，高梳的馬尾盤在腦后，全套的珍珠耳環、項鏈、戒指，襯得她越發瓷白如玉，不染凡塵。

　　女子眼中也有驚艷，看到他穿戴一如往昔，但又好像細節方面有所調整，比如摩絲、領帶、袖口，全都是細致而又周全的裝扮，兩人站在一起，恍如金童玉女，天造地設。

　　“你好，葉小姐。”程功開口，聲音艱澀。

　　他似乎總是在一些事上過于遲鈍，這么明顯的信息，都姓葉，都是慶芳高中的老師，都愛打拳，可他偏偏沒有聯想到一塊！

　　或者說，他在潛意識里就不愿意把她們聯系在一起。

　　一個是命中注定會相遇的高山雪蓮，一個是盲婚啞嫁委曲求全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易碎藝術品，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是程功夢碎的時候。

　　宴席從頭到尾，程功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仿佛是餓得很了，只顧低頭享受珍饈，并堅持著他食不言寢不語的原則。

　　葉紅霞坐在他身邊，細致妥帖地為他夾菜，她記得他的口味，專挑清淡鮮甜的魚羹、河蝦給他，程功點頭示意，不推不拒，但也沒有更多的表示。

　　任憑雙方家長如何暖場，如何暗示，也無法讓他們熟絡或者哪怕是最基本的客套，即便是最遲鈍的人，只怕此刻也看出了點端倪。

　　苑校長放下筷子：“阿暖，我看上隔壁商場里一個包，你陪我去挑挑。”

　　于是兩人借故離開。

　　她們走了之后，氣氛更加冷肅，葉紅霞托腮撐在桌上，一雙水眸目不轉睛地盯著程功。

　　“你……生氣了？”

　　程功好像是如夢方醒，當即否認道，“沒有。只是……需要些時間來消化。”

　　他低頭看了看肚子：“看來真的是吃飽了，需要出去走走。”

　　“程功！”見程功起身開始往外走，葉紅霞連忙叫住他，“約的明日晚上去打羽毛球，還去是不去？”

　　“你容我想想。”程功腳步不停。

　　“你果真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或者，你也可以離開。”

　　“有什么分別嗎，我還是我，你還是你，我們昨日還相談甚歡，為什么你今天便可以如此冷淡？”葉紅霞并不明白他的邏輯，她今日原本是歡歡喜喜的來，為此還特意梳妝打扮，想要給程功一個驚喜。

　　可是程功卻動了怒。

　　“沒什么，紅霞，你給我一點時間。”程功腳步一頓，回轉頭來朝她微笑，“我這個人，性子慢，腦子也轉得慢，很多事情一時間想不清楚，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就好。”

　　他恍如夢游一般往外面走去，忽地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從褲兜里拿出一個小盒子，又回到餐桌旁，將盒子放在葉紅霞面前。

　　“這個，本來也是給你的，現在，你就先收著吧。”他的聲音飄忽而苦澀。

　　葉紅霞拿起盒子，上面還沾染著一道暗紅色的污漬，不知道是什么，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枚精雕細琢的鉆石戒指，款式顏色完全符合她的審美，連尺寸都是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