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早晚一絲風影也無。
程功背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這天和攝影師約好去拍婚紗照，幾人挑了幾個地點，都是國內比較著名的景點。
說到這個，程功直搖頭，地點都是葉紅霞挑的，倒是非常符合她內心那股潛藏著的野勁——一共只有三個地點，但是天南海北，上天入地……
第一站定在長城。
當程功、葉紅霞、程翠翠，加上攝影師服裝師化妝師打光師等一行人爬到長城頂上的時候，程功已經累得快虛脫了，趴在城墻邊上半天緩不過勁來。
葉紅霞趴在他身邊偷笑，她精神頭倒是好，剛剛還在那幫著攝影師架機器，一點都看不出來剛剛爬完長城的樣子。
“累了嗎？”
程功直喘，目光悠遠而惆悵地看著腳下莽莽叢林，高山、綠樹、城墻、烽火臺，倒確實是個取景的好地方，也為他們的婚紗照增添了一股不一般的歷史底蘊。
“我如今……也算是……當了回好漢了……”
“哈哈……”葉紅霞笑著搖頭，“當年，秦始皇吞滅六國，才起意把昔日燕、趙的長城和自己的連接起來，才筑成了如今的萬里長城的初貌。其間他動用了近百萬的勞動力，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死亡的民夫不計其數……那些尸骸，如今都埋在我們的腳下……”
她手指著遠處那些樹木，“你說，那些樹長得這么好，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吸食了那些民夫的血肉？”
程功按下她的手：“胡思亂想些什么呢？都兩千多年過去了，那些樹木都更迭了幾百代了。”
“可是草木凋零，會化作肥料融入泥土之中，作為下一代的養料，我們也可以理解成，現在的樹木，其實也是當年的樹木。”
“我不是學生物的，這個你得問別的老師去。”程功溫聲笑道，“我只知道，秦始皇是中國歷史上不可多得的雄主，他筑長城，是為了抵御匈奴，為了北境太平，他以他的雄才偉略和鐵腕手段為中國帶來了數百年的太平，為中國奠定了基本的疆域版圖。”
“至于那些民夫……在那樣險惡艱苦的年代，打仗會死人、疾病會死人、災荒會死人，甚至許多死于當時荒誕的律法之下，譬如殉葬、譬如人牲……我們不能以現在的標準去衡量當時。”
“是啊，那個年代真的死的人太多了……”
葉紅霞把手掌放在兩頰上，攏成一個喇叭的形狀，大叫道，“喂！我來看你們了！你們好嗎？”
滿山樹影搖晃，沙沙作響，仿佛真的有人在那兒，含淚應和。
“我會記得你們！歷史會記得你們的功績！感謝你們為中國做的貢獻！”
中國的歷史，就是用無數的血肉筑成的血淚史，他們或許無名、或許無言，或是意外身亡，或是自愿犧牲，但他們都有一個名字——中國人。
程功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城墻，傾聽著那沉悶的、渺遠的，來自于兩千多年前的回應，忽然濕了眼眶。
“謝謝你。”他凝視著葉紅霞清麗出塵的側顏，她臉上的笑容明媚燦爛，如同太陽一樣耀眼。
“什么？”他說的很輕，葉紅霞沒有聽清楚。
“沒什么。”程功笑了笑，一轉頭看到坐在地上發呆的程翠翠。
從那天醫院分別之后，他就沒有見過翠翠，這在他看來是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于是他去了程家的別墅，在二樓走廊最盡頭的房間里找到了翠翠。
少女當時正坐在地上發呆，背后靠著床，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黑色手機，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姿勢，連程功開門進去都沒有發現。
直到程功喚了兩聲，她才醒過神來，慌亂地坐起身，遮掩道：“啊，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程功伸手去摸她的額頭，見沒有發燒才略略放了放心：“怎么了？”
“沒有啊。”程翠翠揚起一個她自以為完美無瑕的笑容，“哥，你怎么來了？”
程功知道她有了心事，十八九歲的少女，最多的就是心事，但她這是第一次不想跟他傾訴，他覺得奇怪。
所以借著這次旅行拍婚紗照的契機，他強烈邀請翠翠同行，權當是散心。
可哪怕爬完了長城，出了力、流了汗，程翠翠還是那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好像萬事萬物都跟她已經沒有關系了——除了她手中捏著的那個手機。
程功慢慢走過去，忽見翠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
她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把哭聲咽回到肚子里，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只手機屏幕，哭得渾身發抖。
程功這才發現，翠翠手里有兩個手機，右手那個是自己的手機，左邊那個才是她這幾天一直拿著的。
他走過去取過她左手那只手機，屏幕上方跳出來一條短信，寫信人是翠翠，短信內容只有簡簡單單的六個字——“蘇城，我好想你。”
程功好似突然間明白了什么。
可是那只手機此刻停留著的畫面卻是短信內的草稿箱，上面有一條沒有發出去的短信，時間是上個月十八號，也就是蘇城出獄的那天。
短信內容也很簡單，只有五個字——“別再喝酒了。”
這條短信就這樣安靜地躺在草稿箱里躺了這么久，伴隨著那個手機，伴隨著手機主人的滿腔心事，一同交付給了程翠翠，那個心事歸處之人。
蘇城大約做夢也想不到，程翠翠會天真到近乎愚蠢地，明知這條短信發不出去，還是固執地用右手發給左手這種操作來傳達自己的思念，才會陰錯陽差地發現了他苦苦掩藏著的心事。
明明按照翠翠一貫的性格，在他們分手的那天，她就該把這只手機用直升機帶到太平洋上空，讓它魂歸太平洋底。
程功心里酸得厲害，他們程家的寶貝女兒，平日里被放在掌心里，舍不得風吹雨打，舍不得言辭責罵，卻被蘇城那個混小子這樣凌辱踐踏！
這時，程翠翠忽地一抹眼淚站起來，學著葉紅霞的樣子朝著遠處群山喊道：
“蘇城，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