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喜歡哪枝?三哥替你折。”稚嫩的童聲從枝頭傳來。
小男孩攀在梅枝間,笑眼彎彎,指向一樹瓊華。
樹下的女童仰著小臉,唇瓣微嘟,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半晌,抬起藕節似的小胳膊,指向那凌寒傲立、枝頭最高處的一抹紅:“阿榆……要最高的那枝梅。”
小男孩抬頭看了一眼,面露微笑,“好,你等著,三哥這就折給你。”
話音未落,小小的身子已靈巧地踩上樹樁,踮起腳尖,奮力向上探去。
“往左一點……再高一點……”
小男孩終于折到了,他得意地揮舞著手臂,笑容比雪光更耀眼。
“三哥最棒了!阿榆最愛三哥!”女童雀躍的歡呼聲在清冷的梅園里漾開,甜軟如蜜。
不經意間,瞥見一道身影。
“你們在做什么?”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如碎冰墜地。
女童的笑靨瞬間凝固,小小的身子猛地瑟縮,像受驚的雛鳥般怯怯退到梅樹另一側。
枝頭的小男孩見狀,心頭一急,便想躍下安慰,腳下卻是一滑——
“三哥……”
“殿下……”
驚呼與抽氣聲同時響起。
女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小男孩摔在雪地里,忍著臂上傳來的鈍痛,立刻掙扎著坐起,張開手臂:“阿榆不怕,三哥沒事……”
“哇……阿榆不要折梅枝了……”小女孩撲進他懷里,哭得抽噎不止。
玄色衣擺拂過積雪,停在近前。
女童察覺那迫人的氣息,哭聲戛然而止,只把小腦袋更深地埋進三哥懷中,身子不住輕顫。
“今日之事,是珩自作主張。”小男孩輕拍著妹妹顫抖的脊背,抬首望向那冷峻少年,語氣清晰而堅定,“請王兄不要責怪阿榆,珩愿領罰。”
少年眸光如霜刃,緩緩掃過周遭噤若寒蟬的宮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沉凝:“看護不力,縱容殿下、公主行險,罪無可逭。貼身宮人,杖二十,罰俸兩月;其余人等,杖十,罰俸一月。若再有下次……”未盡之語,寒意森森。宮人們早已面無人色,匍匐在地,連呼吸都屏住。
“謝世子殿下開恩。”顫聲如蚊蚋。
“兄長……”就在少年欲轉身之際,小女孩帶著濃重鼻音的怯喚自身后響起,“是……是阿榆要折梅的……他們……”然而觸及少年驟然回眸的冰冷眼神,剩下的話語如同被凍結在唇邊,再也吐不出分毫。
“若非你起意,你以為今日之罰,僅止于此?”少年語帶寒霜,再無停留,拂袖而去,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梅雪深處。
……
阿榆!!
是誰在喚她?
眼前的畫面倏然碎裂、模糊,只余下窸窣零落的殘影,如被風吹散的雪沫。
呼喚聲卻愈發清晰,穿透迷障,直抵心魂。姬榆循著那聲音,奮力掙脫混沌的泥淖,眼睫顫動,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
是夢!
竟如此真切……
那是“姬榆”塵封的兒時舊憶么?
可她并非真正的姬榆啊!
這記憶……從何而來?
“阿榆。”
身側,那呼喚再次響起,低柔如拂過冰面的風。
她迷蒙抬眼——床畔靜坐的身影,墨發玄衣,眉目清雋,赫然便是夢中那冷冽如霜的少年!
“兄長……”她下意識呢喃,一時竟恍惚難辨夢與現實。
只是眼前之人,周身再無半分夢中駭人的冷意,眉宇間唯余一片化不開的溫軟,是她從未在姬黎身上見過的柔和。
“你醒了。”他唇角噙著一絲清淺笑意,眼底是實實在在的暖。
姬榆心念微動,想到方才夢境,唇邊也不由漾開一抹極淡的笑痕,氣息卻微弱:“我剛夢見……幼時冬日,我和三哥一起折梅……被兄長嚇哭了……”
姬黎聽罷有些意外的怔忪,隨即也笑了,“過去這么多年,你竟然還記得……”
原來……是真的發生過。
“那時,我不過是途經梅園,看見你們在樹下笑語歡顏……”他頓了頓,眼睫微垂,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悄然染上眉梢,“本不想驚擾你們……只是……”
只是未曾想,她對他那份根植于心的恐懼,竟那般敏銳,瞬間便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極輕地撫過她散落的鬢發,動作溫柔得近乎珍重。
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時光,落向遙不可及的過往。
“你小的時候……總愛黏著我。無論我去何處,身后總跟著個小小的影子。縱使我冷面以對,你依舊會仰著小臉,笑得眉眼彎彎,一聲聲喚我‘哥哥’……”
姬榆并未打斷他,發絲從他手里滑落,他并未收手,而是將她鬢角的一縷發絲,輕輕的理到她耳后。
“有一次,我被夫子責罰,在書房抄書靜思,你溜了進來,一個勁的纏著我,讓我看你的荷花,當時我心緒煩亂,一時失手……將你捧著的花打落在地……那是你難得的一次沒有繼續鬧我,而是沉默了許久后,終于離開了。”他眸中浮起深切的痛悔。
“那是我……在萬花園荷塘里尋了許久,才采到的……”她脫口而出,隨即悚然一驚!
不!
她怎會知曉得如此詳盡?
那個小小的身影如何央求宮人撐船,如何在荷塘深處小心翼翼……又如何在他打落荷花后,躲在假山洞里,抱著膝蓋無聲落淚,連那心口揪緊的委屈與失落都清晰如昨!
“不……不對……”她慌亂起來,抗拒地想推開他,“一定是哪里弄錯了……”
姬黎卻不容她掙脫,手臂穩穩攬住她,任她如何推搡,懷抱始終堅定如磐石。
“阿榆,”他聲音低沉,帶著深沉的嘆息,“我時常想,如果當初……不曾那樣對待你,你是否會像小時候那樣,一直跟在我身后,一聲聲喚著‘哥哥’?”
他稍稍松開懷抱,捧起她迷惘的臉頰,望進她氤氳著水汽的眼底:“母親走后……我心如死灰,很多時候看你,就會不自覺想起那些往事……我那時不知該如何面對。”
她的神思漸漸清明。
姬黎的指尖輕柔地描摹過她的臉頰輪廓,再次開口,聲音里浸滿了遲來的酸楚:“待我終于……理清心緒,想要……你望我的眼中,卻只剩下……永無止境的恐懼與疏離。”
這還是她認識的姬黎嗎?
那些屬于“姬榆”、深埋于意識汪洋的記憶碎片,驟然掀起滔天巨浪,洶涌地拍擊著她的識海!
劇烈的頭痛猝然襲來,她蹙緊眉頭,忍不住抬手按住額角。
姬黎立刻察覺她的異樣,迅速將她重新擁入懷中,讓她虛軟的身子全然倚靠著自己。
修長的手指隨即覆上她的太陽穴,力道適中地、極有耐心地輕輕按揉。
許久,那翻江倒海的痛楚終于緩緩退去。
巨大的疲憊感隨之席卷而來,沉重的困意再次將她包裹。
姬黎的手掌轉而落在她單薄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輕緩地拍撫著。
他的聲音低柔得似能融化冰雪:“睡吧,阿榆。從今往后……再無人能傷你。”
即便是他,也絕不允許。
這懷抱……如此溫暖,如此安穩,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眷戀的熟悉感。
恍惚間,竟似回到了青冥山中,師尊也曾這般擁著她,哄她入眠……
她太累了!
身心俱疲,只愿沉入這無邊無際的安寧里,好好睡上一覺。
片刻后,懷中人兒的呼吸終于變得悠長安穩,沉入了無夢的睡鄉。
姬黎指尖流連于她柔軟的發間,久久凝視著她恬靜的睡顏。
窗外月色清冷,室內燭影搖紅,他俯下身,在她光潔的額間印下一個極輕、極珍重的吻,低語如誓,消散在寂靜的暖閣:
“阿榆,你是我此生……最珍愛的妹妹。”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