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閣偏安一隅,素來只觀星月流轉,不問紅塵俗事,更無意探聽他人行藏。”
她微微側首,目光平靜地迎上君無雙那仿佛要穿透靈魂的審視,那平靜之下,是能將一切探詢都凍結的萬年玄冰。
“君公子所言之人,是生是死?是幻是真?雪月閣,不知。”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盤上,清脆而疏離。
君無雙摩挲扶手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那短暫的凝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被更深的潭水吞噬。
他身體前傾一分,玄色的衣料在幽暗中劃過一道銳利的弧線,無聲地施加著壓力。
“閣主過謙了。雪月閣縱是世外仙山,亦非與世隔絕之孤島。我確信,此人行蹤,與雪月閣…乃至閣主自身,必有千絲萬縷之系。”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但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帶著不容置疑的執著,試圖刺破那層名為“不知”的屏障。
“此系,關乎我畢生所求,心之所向。”
廳內的空氣仿佛被凍結。
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她那遠山凝雪般的眉梢似乎極其細微地凝滯了一瞬,快得如同燭火的幻影,隨即又恢復成一派沉靜。
她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拂過小幾上那杯涼透的茶盞杯沿,動作優雅而帶著一種天然的疏離,仿佛在觸碰一件與己無關的古物。
那指尖的溫度,似乎比杯壁更冷。
“千絲萬縷?”
她重復著,清冷的嗓音里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悲憫的意味。
“公子執念深重,如墜迷霧。然雪月閣非絲線之源,亦非迷霧之眼。閣中舊事,皆為過眼云煙,煙消則云散,無跡可循。”
她的目光從冰冷的杯沿抬起,重新落回君無雙臉上,那寒潭般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令人無從捕捉,如同深水中一閃而過的魚影。
“公子若執意追尋一縷消散的煙云,不若…著眼于腳下這片真實的山河。”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山河”二字,卻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妙的平衡。
君無雙的目光微沉,這話題的轉換,突兀得如同冰棱斷裂!
雪月閣主,近日拒絕了無數君王權貴、對天下紛爭冷眼旁觀、仿佛只與星月對話的人,竟主動提及“山河”?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異常,心中對“故人”的急切被一股更深的、帶著冰刺的疑慮瞬間蓋過。
他身體微微后撤,重新靠回椅背,審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和深沉。
“哦?山河?閣主此言何意?雪月閣不是向來只觀星月,不問紅塵么?”
他的反問帶著試探,更帶著一種無聲的質問——為何對他破例?這破例背后,藏著什么?
宋傾蕪并未回避他銳利的目光。
她迎著他審視的視線,那清冷的容顏在燭光下顯得愈發剔透,也愈發遙遠。
她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幾乎不存在的弧度,如同冰湖上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轉瞬即逝。
“星月之下,便是山河。星軌流轉,亦映照人間興衰。雪月閣雖無意入世,卻也并非盲瞽。”
她頓了頓,清泠的聲音在空曠的西廳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譬如蒼梧,北望龍脊天險,南扼云夢之澤,坐擁膏腴之地,民風尚武…公子即位不過區區數年,內肅朝綱,外御強鄰,隱有破局之力。這天下…”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燭火與幽暗,投向更渺遠的虛空。
“…久分必合。而能承此天命者,需有破釜沉舟之志,亦需…撥云見日之明。”
最后一句,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如同嘆息,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
“撥云見日之明”?
這六個字,如同重錘狠狠敲在君無雙的心上。
是巧合?還是意有所指?
無數疑問瞬間塞滿他的腦海,激烈地拉扯著他。
對“故人”的思念是心口永不愈合的朱砂痣,每一次跳動都帶來隱秘的痛楚,而宋傾蕪拋出的“天下”之誘,則像一柄懸于頭頂、寒光閃閃的雙刃劍,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與未知的危險。
這個神秘莫測的女人,為何獨獨對他拋出這樣的橄欖枝?
她圖謀什么?這與他尋找“她”又有何關聯?是交易?是陷阱?還是…一線渺茫的希望?
西廳的寒意,似乎更濃了,滲入骨髓。
燭火在兩人沉默的對峙中,不安地搖曳著,將壁上的人影拉長又扭曲,如同潛藏的鬼魅。
“哦?”君無雙的喉間終于逸出一聲低沉的音節,打破了死寂。
那聲音輕得如同冰屑落地,卻足以在這針落可聞的空間里激起漣漪。“為何獨獨是我?”
他的目光緊鎖著她,仿佛要將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變化都刻入眼底。
那銳利的審視中,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疑云、被挑起的權欲,以及對那渺茫“故人”線索被強行轉移的慍怒。
“雪月閣主俯瞰星海,紅塵過客如恒河沙數。我君無雙,何德何能,承蒙閣主以‘山河’相誘?”
他身體微微前傾,玄衣的陰影幾乎要將案幾上的燭光吞噬,“亦或者,閣主欲以何為餌,又所求何物?”
話音落下,室內重歸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唯有窗外夜風嗚咽,穿過回廊,帶起檐角燈籠搖晃的哐啷聲響,更添幾分詭譎與不安。
那搖曳的光影,在宋傾蕪清冷如玉的側臉上明明滅滅,也在君無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投下變幻莫測的暗影。
宋傾蕪并未立刻作答。
她纖長的眼睫低垂,視線仿佛落在虛無的某處,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凝視著命運長河中某個既定的節點。
半晌,那如冰雕雪砌般的唇瓣,才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似笑非笑,更像是一種洞悉宿命的嘲弄。
“公子以為,這天下棋局,是何種顏色?”
她開口,聲音依舊清泠,卻像浸透了月華寒霜,“是朱門酒肉?是白骨磷火?抑或是…終將被一種意志熨平的褶皺?”
她微微側首,終于將目光重新落回君無雙臉上,那寒潭般的眸底深處,仿佛有星辰湮滅又重生,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漠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雪月閣觀星望氣,不過偶見星軌偏移,龍蛇起陸之兆應在了蒼梧之地。”
她指尖輕輕拂過早已涼透的茶盞,那冰冷的觸感似乎與她融為一體。
“公子既有承天應命之姿,閣中…倒也不吝于,借一縷星光,照一照前路迷障。”
她頓了頓,那清冷的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重,直直壓向君無雙。“至于所求…”
她的聲音陡然放得更輕,如同情人間的耳語,卻字字如冰錐,敲擊在緊繃的空氣里:
“公子覺得,一個能‘撥云見日’的位置,值幾何?譬如…那九天之上,與日月同輝的…鳳座?”
“哐當——!”
窗外突兀地傳來一聲脆響,似有夜貓驚惶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這驟然的聲響,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打破了室內幾乎凝固的、一觸即發的對峙!
光影在兩人臉上劇烈地跳動、切割。
君無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驟然收縮,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釘死在宋傾蕪臉上,仿佛要將她連同那驚世駭俗的索求一起洞穿!
他周身的氣息猛地一沉,那屬于君王的、久居上位的威壓與冰寒徹骨的殺意再無掩飾,如同實質的寒潮席卷開來,連跳動的燭火都被壓得驟然一暗!
他身體繃直,下顎線條冷硬如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碾磨出來,帶著沉沉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孤的王后,位同日月,永鎮中宮。她…最不喜旁人覬覦她的位置,亦最是…‘善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