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冬日里的大雪,足叫人不見萬物。”
少年望著眼前巍巍的高山,只覺得那高山似乎連著那烏泱泱的天似的,都是灰白朦朦一片,從昨兒夜里就開始下的雪,上個時辰才停了下來,那山道上可都是積雪,現(xiàn)在才開始上山,瞧著還得要好些時辰才能到山門。
何況自己還帶了個人。
想著他便回過頭,那孩子把頭趴在他肩上,臉蛋已經(jīng)被凍得發(fā)紅了,嘴唇顏色卻是慘白的,面上和破破爛爛的衣服上都是污垢,連他也辨不出來這孩子本來樣子。
等過了一會他才走進山里,便刮起來一陣風,少年縮了縮身子,卻還是在雪地里一步一個坑地往山上挪著,誰叫自己偏在那人堆里撿回來這一個。
好歹是條命。
少年邊背緊了些這孩子,倒也沒注意到這孩子的眼睛迷迷蒙蒙地張開條縫又合上,腦海里只記得茫茫一片雪白。
待少年到了山門前,便見那守門弟子都瞧過來問候。
原那少年正正是掌門座下大弟子駱云深,根骨奇佳,如今不過十四五的年紀便已在武當眾多弟子中嶄露頭角,此次下山查看軍情,歸途里順手救了背上那小娃娃。
背她時駱云深還掂量了一下,小娃娃最多也就七八歲的年紀,若非他往那尸堆里瞧了一眼,這小娃娃定也沒了活路。
因著身子困乏,駱云深只輕飄飄地應了守衛(wèi)便往里走,只背上那小娃娃迷迷糊糊地睜了一下眼睛,又閉了過去,只見武當山門巍峨,入目皆是雪白顏色。
入了門內,駱云深就聽見少女嬌俏的聲音往這邊靠近:“師兄!你回來了!”
聞聲時連著面無表情的臉上也不覺揚起一個笑來:“我回來了,我在路上撿了個小娃娃,待會來幫我搭把手瞧瞧她,外邊天寒地凍的,凍出來什么好歹就不好了。”
少女見狀往他身后看過去,果真背了個臟兮兮的小孩,霎時有些詫異地睜大眼睛:“師兄你從哪里拐回來的孩子?”
少女嘴上疑惑著,卻很快走過去跟著駱云深走進屋里,屋里燒著碳火,卻不熾熱。
“襄陽城外,死人堆里。”
駱云深言簡意賅,倒把少女嚇了一跳,隨即不敢再多言。
待他把小孩放到床上,少女已經(jīng)拿好衣服,再打好熱水進來了。
床上的小孩子自進了屋里,四肢才漸漸溫熱起來,擦洗后很快又發(fā)起高燒來,于是駱云深只得在給她服了藥后和師妹宋明瑯輪流照看這個孩子。
宋明瑯趴在床邊好奇地看著小孩瘦小的身子,五官立體的臉開口:“這么小一個小女娃,等她醒了讓她留下來吧。”
“做我小師妹也好。”
駱云深在旁邊看著,輕輕笑了笑:“到時候再同師父說就是。”
那孩子睜開眼的時候好幾個人圍在了她邊上,偏偏只看到了湊最近的駱云深。
也是她這一整眼,屋子里原先擔心和喜悅的神情都消失不見了。
宋明瑯驚詫地睜開眼,不覺往后退了一步:“她是金國人。”
女孩茫然地將目光環(huán)了周圍一圈,最后停在駱云深身上。
一雙褐色的眼眸里泛著水光,像易碎的,昏暗燈光下,眼波隨著燭火搖曳仿佛也在輕輕動搖。
明亮的,稚嫩的,易碎的。
“你是誰?”
駱云深嘆了一口氣:“駱云深,我的名字。”
然后他握著身后的劍,反問:“你又是誰?”
女孩搖了搖頭。
“你家在哪?”
女孩又搖了搖頭。
“你要去哪?”
女孩仍舊搖頭。
駱云深認命地低下頭:“你要留下來嗎?”
女孩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以后你的名字叫如琉吧。”
屋子外邊的雪下大了,壓著樹枝,最后發(fā)出清脆的枝椏斷裂的聲音。
林介生抬頭,就見到燭火搖曳下,女人的眼睛映著橙色的光,眼波似乎也隨著燭火微微搖曳,如同不摻雜質的琉璃。
“從那一日起,我留在武當,生長到一十五歲,駱云深力排眾議,帶大了我。”
及笄那日,駱云深下山游歷未歸,門派的長老對她發(fā)難。
掌門趕來攔下眾人,只留她在大殿里。
“云深于你,非兄非長,非師非徒,他救你一命,哪怕你非我族類也留你到今日,你走吧。”
如琉低著頭,聲音有些顫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就因為我不是中原人嗎?”
所以他們就可以肆意排擠,嘲弄。
掌門只是淡淡看過去,許久才道:“如琉,是因為你的心不凈。”
如琉滿臉駭然地抬起頭,對上掌門洞若觀火的目光。
掌門身后傳來駱云深匆忙又堅定的聲音:“師父,弟子下山歸來,只求師父一件事。”
一晃而過五六年,他撿到如琉的時候還是個少年,如今已經(jīng)和掌門一般高,藍白的長袍穿在他身上已經(jīng)拂去少年時的青澀,原先鋒利好看的眉眼變得溫潤堅毅。
“我要收如琉為徒弟。”
掌門聞言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你要想清楚,她畢竟非我族類。”
“如今天下大亂,生靈涂炭,如琉的出生不是她選的,她遭遇的苦難也不是她選的,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徒兒會教好她。”
掌門最終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倘若有一天你的徒弟犯了錯,為師不會對你手軟的。”
掌門走出大殿的時候在門口頓了頓腳步,并未回頭,如琉來的時候忘卻前塵,于是駱云深就把撿到她的日子給她當做生辰。
掌門抬頭看了一眼,雪花又飄落下來,他的身影很快淹沒在一片白茫茫中。
似乎如琉來的那一日,雪也是這樣大。
他身后是宋明瑯憂心忡忡地跑進大殿里,看見兩人都沒有事情才松了口氣。
很快背起手咳了兩聲,裝模作樣板著臉站到如琉面前:“咳咳,聽說你就是師兄新收的弟子?”
如琉聞言低下頭,又輕輕點了一下。
宋明瑯走過來直接捏了捏她的臉,從懷中給她掏出來一個盒子:“小如琉,生辰快樂。”
如琉拘謹?shù)亟舆^盒子,看了看帶著笑意的明瑯,又看駱云深嚴肅的臉,好一會才笑出來:“謝謝。”
如琉。
宋明瑯說過,第一次見到她眼睛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心也該像琉璃一樣。
所以宋明瑯給她起名叫如琉。
如琉說到了及笄之后沉默了好一會。
林介生也不著急催她,只是靜靜看她,李十七這時候才捧著熱茶進來。甫一進來,滿屋都是清淡又溫熱的茶香。
如琉的話卻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蹦了出來:“徒弟愛上師父,是天道不容,還是人道不容。”
同時傳來的,是杯子落地破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