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城內下起了雪,到了沈沐秋婚日這天,城中積雪結冰,道路打滑,馬車難以行駛。
沈府內,十二個丫鬟為沈沐秋裝扮,長長的裙拖足足有兩米,眉間朱砂輕點,似不食人間煙火。
沈沐秋本就是這城內絕色的佳人,如今用心臨鸞,看起來更是動人。她的眼睛中似有千萬星辰點綴,臉上的胭脂抹勻,嘴唇微抿砂紙,涂上大紅,她照了照銅鏡,鏡中人兒如畫般驚艷。
若是小月在這里定然又要夸她一番。
半個時辰過去,她也終于畫完妝,這時的她,竟然活像個戲子,自她答應婚事的一刻,這個活著的便不再是沈沐秋了。
她提起素羅衣,戴上了紅蓋頭,便一動不動了。
下雪了啊……他,也不知如何了。
誰料得一見傾心,誰又料得相思成疾?
張恒過來了,和老爺子交談了會兒,便等著他的新娘子出房。
沈沐秋輕輕邁步,走出屋門。
她的房間在后院,要去正院,必須經過花園的小路,再過一間柴房,才能到大堂。
她一言不發,一直低頭走著。
“小姐,小姐!”
有人喊她。
她頓住了腳步,一旁的丫鬟看見了,詢問為何。
這時聲音也沒了,她搖了搖頭,繼續走著,那聲音,像是小月,就從那柴房中傳出。
沒過兩步,她又聽見,
“小姐,小姐!”
她震驚了,那就是小月。一旁的丫鬟聽到了,不僅緊張了起來,她們可都知道沈老爺交代了什么。
“小姐,老爺催了。快走吧”丫鬟上前慌張道。
沈沐秋搖了搖頭,“那里好像有小月的聲音。”
那丫鬟暗道不妙,旋即輕笑道,“哪有啊,小姐您該不會是搞錯了吧。”
沈沐秋聽到,不禁生疑,“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奴婢哪敢?”
“那便不要攔我!”說著,她跑向柴房。
柴房很小,離這里很近,她打開門,房間內空無一人,只有些麥捆,和一些工具,但是房間內卻很干凈。
她低下了頭,嘆了聲氣,便準備走。
“小姐!”麥捆中傳來一道女聲。
“小月?”她猛然間轉回頭,驚詫道。她急忙上前,扒開麥捆,小月被五花大綁,嘴上纏著一塊布,封嘴的,可惜被她弄了下來。
“小姐您別管我,趕緊去找青……青塵公子。”小月輕喘,急忙告知沈沐秋青塵的事。
“找他做甚……他已有心上人,我與他自那日起便再無瓜葛。”沈沐秋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冷聲道。
“他今日正午便要被斬首示眾了,和你婚日一天,就在城外東部不遠的那塊平地。老爺怕你得知消息后救他,便將我鎖在這里,府內上下也被下了封口令,不讓你知道這條消息。”
“什么!”沈沐秋大驚,現在已經是辰時,也就是說還有一兩個時辰,青塵便要處刑。
她給小月松了綁,小月看見她這么著急,輕輕的說,“我知道,小姐其實是還在乎他的。”
沈沐秋愣了愣。
“小姐您要想去看看他,就趁現在快跑吧,我也要去請罪了。”
那處位置,離這里不遠,若是乘馬車,半個時辰也應該可以趕到,但是恐怕碩大如沈府,也沒有一個人為她駕車。
她看了眼身旁的其他丫鬟,心一橫,向府外跑去。
沈沐秋不僅愛聽戲,其實她也有過戲子功底,自幼沈萬金便為她請戲班的師傅,教她。
這沈沐秋的身子可厲害著呢,一群丫鬟自然追不上她。
丫鬟們看小姐跑了,心急如焚。急忙跑向大堂,告知沈萬金此事,而小月也是進來了,她直接跪在了地上,朝沈萬金磕了三個頭。沈萬金臉上陰晴不定。
大雪紛飛,天地萬物一片空白。大紅的身影在雪中點綴,似清白中參雜著一抹殷紅的血。
地上路滑,她已經跌了好幾次,胳膊,膝蓋,都蹭掉了皮。
兩米的裙拖礙事,她便將其扯爛。頭上的紅蓋頭也不知道丟哪里去了。
一路上,她看見了賣簪子的老嫗,碰見了賣藝的鐵佛,望見了被貼上封條的賞月樓……
她鼻尖一酸,便想哭出來。
她賣力的跑著,生怕少用一份力。終于,眼前便是城門。
但在門前,駐守著一批人,沈萬金。
他們也是抄了近路,才侃侃截住沈沐秋。
“爹。”
“果然啊,你果然是愛上了那個戲子。”
“我要過去。”
出奇的,沈萬金沒有阻攔,“你過吧,今日便讓你看著他死……”
沈沐秋沒有吭聲,過的時候,看都沒看一眼沈萬金。
城外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來湊熱鬧的,中間有個臺,臺上男子長發凌亂,衣服上繡著囚字,他的面容很俊逸,臉上抹著濃妝。
青塵!
她輕輕上前,想要說些什么,卻沒有出口,他們從來都不是那種身份。
而現在,連朋友都不是。
青塵朝西跪拜,奄奄一息。
雪下的越來越大,他的手凍的冰冷,望見大雪紛飛,他想起了他的身世。想起了托付給獄司的簪子。
這一生究竟活得是誰?他不清楚。
希望是自己吧。
“青塵!”刑臺下,沈沐秋輕叫了青塵一聲。
青塵抬起頭,沒有吭聲,只是一雙眸子盯著她使勁看。
他張開嘴,嗡了嗡嘴唇,想要說些什么,沒有說出來。
兩人沉默不語,就這樣默默的看著彼此。
旁人看見,議論紛紛,“那不是沈府的千金嗎?今日她不是成親嗎?”
“對啊,她怎么來了?”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我聽說啊,這青塵被斬首之事,也是跟沈沐秋有關。”
“怎么?”
“好像是這兩人暗生情愫,被沈老爺知曉了,怕他敗壞名聲,便決定殺了青塵。”
“那可真慘啊!”
“是啊是啊……”
雪又大了幾分,狂風不止,云彩遮住了光,天地昏昏欲睡。
青塵開始咳嗽了起來。
他緩緩站起身,獄司也沒有管他,皇上允許的。
臉上的濃妝襯得面容憔悴,腳下是腳銬,手上有手銬。
寒風凜冽,有些寬大的囚服咧咧作響。
旁人看著他,只聽他輕道,“時候還早,再聽我唱一曲吧。”
“三尺紅壇……”
“香汗,騷絲亂。”
“輕移蓮步……”
他越唱,心情便越低落,他邁著碎步在臺上打轉,一圈,又一圈。
他不知道這曲子是誰人所創,傾慕之中,竟帶有絲絲別離。
突然,他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這一哭,旁人都覺得要哭。
臺上的他哭了,他不想死!真的不想!
半晌他抬起頭來,盯著沈萬金,搖了搖頭。
他盯著張恒,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說了什么。
你敢有半點委屈了秋兒,我青塵就是成了鬼,也要張家三世不得安寧。
張恒知道他說了什么,輕蔑一笑。
青塵又看向沈沐秋,怕自己誤了她,“城北有一女子,叫木深秋,若可以,待我照顧好她。”
沈沐秋哭了,還是點了點頭,她誰都不想嫁,若可以,孤苦終老最好。
但婚事已定,不可逃。
青塵也終是明白,他是喜歡戲子的,世上哪有那么多強迫。
那首曲子喚作羅衣舞,講述了男子追求女子的情意,大眾以為這是首歡快的曲子,但他,卻唱出了自己的悲傷。
他沒有活在戲中,而是被自己的執念所困在戲中,他出來了,卻不能唱了。
賞月樓被抄,樓里戲子過百,因他流落街頭,乞討為生。
此生從遇見沈沐秋的一刻起,便是錯的。
人言戲子無情,可戲子情至深處,卻是刻骨銘心。
他拿起脖子上的刀刃,輕輕一轉,咽喉浮現一根紅線,他腦子里閃過簪子,閃過沈萬金,閃過張恒,閃過沈沐秋。
他不想人頭落地那樣凄慘,他是個戲子,這晉城的戲子里,他可是個角……
他想起了沈沐秋離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凄慘,他輕聲喚道,“秋兒……”
背影不再,他也軟軟的倒在了臺上。
風雪不留情面,一會身子上就蓋了一層霜。
他不有有鳳冠,不再有戲衣,只有臉上妝容依舊。
臺下沈沐秋捂著嘴泣不成聲,痛苦的閉上了眼。
城東有處亂葬崗,孤墳無數,青塵便葬在了那里。
那日,張恒和沈沐秋成親了,張家,沈府上下張燈結彩,炮聲不斷。
一代戲魁,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