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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帝君

第023章 傾杯

伴帝君 云裁 3471 2020-03-05 19:00:00

  褪去夜色一般的戰(zhàn)袍,他一身深藍海水暗紋直綴,冠上鑲著一塊青玉隱隱發(fā)著幽光。面色還是白,帶著陰影的白,雖然是一副冷面貴公子的模樣,但離殺人不眨眼也還是相去甚遠。

  他從婺州回來了?戰(zhàn)事結(jié)束了?鳩婆婆、小豆子呢?

  “黑夜叉”顯然注意到了我,也必然認出了我,我不由地往蘭七堂哥的身后躲了。

  蘭七生意人出身,接人待物自是從容有禮,讓人如沐春風。

  他不以為然地稍微扭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轉(zhuǎn)移到來人的身上,作揖道:“我們店二樓一般不用作待客。剛剛樓上止我這個妹妹,大約是枯坐無聊,胡亂撫琴,公子見笑了。”

  “是啊是啊,我說二樓不許上去,他們還打我。”仗著蘭七撐腰,被人抓住領(lǐng)子的伙計大聲嘟囔道。

  “強詞奪理。”抓著伙計衣領(lǐng)的男子冷冷地說道,“我們并沒有要去二樓。”

  “這伙計初來乍到,哪懂什么迎客之道。不過我倒確實有將二樓改作茶室的打算,若是裝設(shè)停當,一定請公子高臥品茗。”

  不易覺察的一絲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只見他輕輕一擺手,旁邊的男子立馬松開了活計的衣領(lǐng)。

  他冷傲的目光從蘭七身上又轉(zhuǎn)移到了我這邊,不置一詞轉(zhuǎn)身而去,一干人隨著他的離去,都迅速無聲地走出了店門。

  我始終低眉順眼處于一種難為情的狀態(tài),不敢向門口張望。

  “你這是怎么了?”蘭七歪頭盯著我的眼睛,“你好像怕他?”

  “啊,哪有。”我抬睫昂頭平視這個稍微比我矮一點的蘭七,“我蘭木樨怕過誰。”

  “我說呢,雖然我們蘭家落魄了,但你不至于這般沒了氣勢。”蘭七望向門外攘攘熙熙的行人車馬,自言自語道:“這小子也就靠著祖上余蔭封官進爵,無論幽谷抑或懸崖,蘭草都可以抽穗吐芳,咱們走著瞧。”

  “你如何知道他是做官的。”

  “虎首金腰牌,應(yīng)該是可以隨意出入大內(nèi),官至三品或是侯爵級別才得以佩戴。”蘭七背著手,有些嘆服的模樣,“年紀應(yīng)該不如我大,要不是祖上積德,如何官至極品。”

  “或許是從兄長那里偷拿來招搖過市也未可知。”后面的伙計不服氣地嘀咕了一句,不聽還好,一聽我噗地一聲笑出聲來,蘭七臉色紅漲,佯裝生氣怒瞪了伙計一眼。

  “干活去,就你話多。”說著,他也不免尷尬地沖我一笑,胡亂忙去了。

  他之前也經(jīng)常偷拿蘭亭櫸的官服或是腰牌,去集市大張旗鼓地“體察民情”,至今還能想起蘭七穿著不合身的官服在集市吃著“免費”的冰豆粉,卻不知身后站著怒氣沖沖的蘭亭櫸,那樣的日子我總以為會一直延續(xù)下去,哪知轉(zhuǎn)睫成灰,一觸四散。

  我發(fā)怔了半天,才跑向店門口,那“黑夜叉”一行人早已沒入人流,無蹤可尋。

  摸不著頭腦的人,他似乎還對著我笑了,細細想來,不是輕蔑的更不是欣賞的,到底是什么樣的。

  李福大人曾對他說我擅闖轅門是因為愛上了陵州的士兵,他該不會以為蘭七是那個士兵吧,這不可能,蘭七這把年紀。

  哎,我到底怎么了,我干嘛擔心他的想法,他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而且按照蘭七的說法,他權(quán)勢直通金鑾殿,而我此刻身在無限塵埃中,我——

  “你站在這里干什么?等我?”不知道何時宇文贊悄然站在我的面前,已然是掌燈時分,我臉一紅,滿腹心事地跟隨蘭七和宇文贊參加了今晚的歡宴。

  ※

  迎接我歸來的歡宴設(shè)在金蘭館,位于元寶大街后面的一處弄堂,離蘭七的錢莊也就一里路。

  金蘭館是瀛洲蘭氏族人籌錢修建的一處會館,大約也有三四十年的歷史了。如今瀛洲城毀,它便成了劫后余生的蘭氏族人的救命孤島。

  占地百畝,有大小房屋百間,此外引水堆山,種花植木,自有一派氣象。比起本地的私家園林山莊,倒是不大,但緊鄰元寶街的優(yōu)勢,使得其價值堪比城郊千畝山莊了。

  時值初秋,天闊氣朗,秋蛩長鳴,月華如水。館中臨水的院落中,蘭氏族人亦有瀛洲異姓鄉(xiāng)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塊,拖兒攜女倒有七八桌,大家也不拘禮節(jié),隨意安插坐定。

  我這一桌是宇文贊,蘭七及其家眷,還有蘭氏我阿公一輩的長者。大家剛開始歡聲笑語,把盞推杯,后來漸漸談及瀛洲城毀,這逃不開,躲不掉的話題。

  在坐的瀛洲人,之所以能夠撿回性命,完全都在于那時那刻俱不在瀛洲,也就是瀛洲從被圍之日到城毀之日,沒有一個城內(nèi)人逃出,亦沒有一個人能進入。

  是啊,城毀前我是突發(fā)奇想決定跟著商人的隊伍去一趟南詔,在南詔樂不思歸的我突然聽說瀛洲城沒了,雖然眾人再三勸阻,我執(zhí)意歸家,再怎么危險也是家啊。

  一路北行,仆人們越來越少,錢呢更是水一般流逝,最后也就剩下孤家寡人的我,好在性命尚存。

  宇文贊呢,早在我去南詔之前,便跟著蘭七出了越國,學一些做生意的本事,也算躲過一劫。

  在眾人的關(guān)切中,我緩緩地詳細地講述了一年多的經(jīng)歷。親歷的時候倒沒覺什么,看著眾人漸漸驚愕的表情,內(nèi)心的凄楚倒變得沾沾自喜起來,突然覺得數(shù)月不洗澡,吃糠咽菜,百日鬼行的日子換得眾人這幅少見多怪的神情倒也值了。

  不同于在青螺坊的遮遮掩掩,能少說決不多說,能不說決不少說。面對鄉(xiāng)人,耳聞熟悉的鄉(xiāng)音,觸及真誠的面孔,我和盤托出,我本來便是一個心底不藏事的人,鳩婆婆、李福、小豆子、受傷的士兵更包括瀛洲城蓬萊山的小沙彌,那個想為我們打水卻可能兇多吉少的男子。除了,除了“黑夜叉”,關(guān)于他的記憶我決定放在自己的心底。

  “不愧是我蘭家女兒,我大概明白為什么蘭氏先人能將小小漁村經(jīng)營成人間仙境的瀛洲了。”蘭七站了起來,他似乎有些醉了,眼圈發(fā)紅“為了巾幗不讓須眉的木樨,干盡酒中杯。”他一仰而盡,眾人也紛紛舉杯向我。

  宇文贊坐在我的正對面,他沒有站起,實際上他一直一杯一杯獨自啜飲,當然也有凝神駐聽,那便是我講述經(jīng)歷的時候。

  “我做了什么,你要這么夸我。”蘭七坐下時,我小聲問他。

  “木樨,你就是很了不起。蘭家女兒本該是嬌客,可男人們的無用,讓你受盡世間苦。”說著,蘭七的眼睛里溢出淚水,鼻涕也順帶著出來了,他滿不在乎的拿袖子抹著鼻子。

  蘭七嫂是個細皮嫩肉不多言語的婦人,看見蘭七如此,默默地遞上了一方手絹。

  沒個正形的蘭七哭了,倒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心中微微一怔,“你自責什么,瀛洲蘭氏富甲一方,怎么沒用了。”

  “光有錢沒用,沒用。”

  “蘭七,何必做兒女之態(tài),雖然城毀了,不還有我們,有人就有一切。”一個蘭氏子弟站起大聲說道,眼圈亦紅紅的。

  我也有些凄然,我想我錯認了他們,他們臉上凝固的驚愕并不是一種聽事不關(guān)己的奇聞異事時的獵奇,而是一種感同身受的體認,一種血肉相連的憐惜,或許還有別的,我感到心頭一熱,眼淚忍不住打轉(zhuǎn),在他們面前,我何必裝作堅強,裝堅強多累啊。

  “木樨,你如今頂頂重要的事情,便是尋一門好親事。”坐中蘭氏長者說道,果然是長者,還和瀛洲城一樣,見到我們這些及笄加冠的男孩女孩便要早早提及嫁娶之事。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咬著嘴唇。這時,對面的宇文贊突然抬頭,眼眸好似月光下的深潭,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我低下頭,輕咬嘴唇,阿公、爹、娘都默認宇文贊做我家的上門女婿,這件事大約沒多少族人知道。

  “青螺坊你不必去了,那個庵也不必住了,有我在,你依然是瀛洲城的蘭木樨。”蘭七表哥聲音不大,倒是擲地有聲。

  “你們——”我又站起來,大約我站起來帶著風,風驚四座。“我不需要幫助,我自己可以。此地有了你們,便是我心安之所。”

  我也拿起一小杯酒,“各位隨意,木樨先干為盡。”我也學著蘭七一仰而盡,苦澀直抵天靈蓋,好烈的酒,前一刻還氣干云霄,下一刻狂咳不止,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倒是頗有汝祖父遺風。那由我來挑一位蘭家的姑爺,這不反對吧。”蘭七的話又惹得幾人的竊笑,無論長幼,一談起男娶女嫁,都有說不盡的興趣。

  “哎呀,七哥,我們木樨都不好意思了。”蘭七安靜的妻輕輕笑道。

  “贊兒,你怎么一言不發(fā)。”有些醉醺醺的蘭七手指默不作聲的宇文。宇文贊依舊不置一詞,輟飲悶酒。

  月上中天,天兒也涼了不少,座中有不少蒼顏華發(fā),垂髫稚子,不耐夜寒,漸漸散去。走之前無不紛紛來同我告別,大部分還硬塞我珠釵、綢緞、玉佩甚至是金元寶一類的禮物。

  我知道落拓異國,大家的日子比不得從前,送我些許貴重的禮物也是希望我生活地更加好一些。

  然而,我是誰,我可是瑞桐十里不及木樨一處的蘭木樨,這些禮物被我一概婉拒。

  “我說了我不需要幫助,改日我當了王妃,我會以最驕傲心情收下你們的誠意。”我站在水亭的高處,晚風輕拂發(fā)絲,迎風吹牛真是說不盡的暢意。

  “不愧是我們蘭家的女兒。”蘭七在我身后嘟囔著。

  “以前木樨就是這般皮。”

  “木樨看上去倒真是有王妃的風采,只是怎么一直戴著面紗。”

  “女子大了,總歸是到了害羞的年紀。”

  “你們蘭家人,無論男女,都是這般輕狂”

  “哼,這哪叫輕狂,這叫志氣,蘭氏祖?zhèn)鞯摹!?p>  族人在議論中各自散去。

  雖然蘭七執(zhí)意讓我歇息在金蘭館,可我更執(zhí)意要回榕樹庵。

  誰也拗不過我,最后半醉的蘭七騎一匹馬,我騎著另一匹馬,宇文贊變成了我的馬前卒,幫我牽馬,沒有小廝跟隨,我們?nèi)俗咴诳帐幍慕稚希聊艘煌砩系挠钗馁澰谶@月沉如水的夜色中突然爆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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