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粲在身后輕腳跟上。
“衛伋不會聽你的吧。”他說,“在大的進程上,現在跟過去并沒有什么不同。衛伋終要出使齊國,在路上死于非命。人就是這樣一種不會吸取錯誤經驗的族群。”
無邪嘴角輕輕咧起來:“可我算不得人,我是妖啊。”
白粲冷哼一聲:“區區半妖。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幻境里被傷了痛感也一分不少。”
無邪頭都沒回,擺擺手:“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入你的幻境。”
“母親要我給你帶句話,”“衛壽”給衛伋斟酒的時候輕輕說道,“她說讓你不要去齊國,出了城,丟掉一切使者的印信,跑得越遠越好。”
他看著他,臉上殊無意外之色。
這像一場被劇透的了游戲,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么,還在若無其事地把戲演下去。
人類還真是奇怪,道理不通的族群啊。無邪想。作為人的衛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轉世為半妖的欒盈看起來就審慎多了。也許這就是人族的一種缺陷,對于危險的感知總是差了那么一根弦。
“我終究還是遭到父王的厭棄了。”衛伋淡淡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亦或者,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的認可。”
“這不是急子哥哥的錯,是他的遺憾。”這還是尋找父親認同感的時候嗎,況且是那樣的父親。無邪心里想著,口上還是兄友弟恭,禮儀端正。
“阿壽,你以后要照顧好自己。我不能再護著你了。”他帶著慘然的微笑。
“你愿意逃走?”無邪瞧著他的神色,卻分明都是死志。
果然就聽他接下來說道。
“君要臣死,臣自當引頸就戮。既生為衛人,死在吾鄉也不無可惜了。”他說得大義凜然。
“母親和急子哥哥,倒是都好笑到一處了。”無邪笑了笑:“你們憑怎么認定,王想要殺的就是你呢?”
白粲動了動眉頭,那時候他說的話,她還是聽進去了。
在衛伋愕然的眼光中,無邪搖著酒杯,看著他緩緩地倒在桌子上。
白粲一臉好戲地看著無邪,瞧她一臉無耐的樣子:“真是講不聽。”轉而又嘻嘻笑道:“幸好咱們早有準備。”
白粲:“你還真是一條道走到黑啊。”
無邪拿起衛伋作為衛國信使標志的白色牛旄,收入口袋里,根本沒有在聽白粲的評論,朝他努努嘴示意干活。
白粲千言萬語一句話也沒說出口,瞇了瞇眼睛,將衛伋扛起來放在屋里的床上。
“信準備好了嗎?”無邪問。
白粲點點頭:“剛剛已經吩咐人送去了宮里。他們當以為衛伋已經連夜出發。另外兩路人馬也已經準備妥當。”
無邪笑著重新束起頭發:“到了大開殺戒的時候了。”
“你居然很高興的樣子?”白粲瞟了她一眼,“倒是沒看出來你殺性這么重。”
無邪嘿嘿一笑:“作為一只天天被追殺的半妖,但凡有任何機會可以反殺。哪怕是幻境,也是讓人開懷的。”
白粲這次沒出聲。
“怎么?又在腹誹我什么”無邪覺得白粲有沒講出口的話。
“沒什么。”他淡淡地說,“就是覺得你若真是只純血的妖,興許也有可能變成一只可怕的大妖吧。”
這算是一種夸獎吧,無邪哈哈大笑。
出城的路先有一段大路,再轉水路,沿著黃河一路向東。
衛伋和衛壽在朝歌各有幾路親隨。
無邪便將這些人集結在麾下,分成了四路人。兩路守在朝歌的宮城外。兩外兩路分成一路輕裝騎兵,遠遠地跟著隊伍,另一路是弓箭手,提前出必就在陸水相接的地方。
這樣任何處偷襲都防備完善了。
白旄在隊伍極顯眼的位置。風吹過,將它漂漂灑灑地揚了起來。
沿途的百姓皆知那是公族的標志,紛紛避讓行禮。
無邪沿途看著鋪了一地的恭敬的后腦殼,覺得公族的視角又高闊又寂寥。
在車上,眼看著熙攘的城鎮,一路看到人煙稀少的荒郊,直到臨上船的時候盯過來的,沉沉的殺氣。
那路人看著都是粗布衣衫的河賊,但行動指示訓練有素,但凡眼睛清明點的,一看便知是行伍中人假扮的。
無邪依照約定向潛藏河邊山澗的弓箭手擺了擺手勢,然后俯首進船。
招呼極樂坐下,她給他倒上一杯茶。
抬頭一看,他正捏著劍警戒不安地在門口向外張望,回頭看無邪:“你就真這么淡定,這雖然是我的幻境,卻不能掌控所有走向變化。”
“坐下喝茶吧。這是你的幻境,卻是人族自己的殺伐。我們再緊張,此刻至多也不過再個肉博拼命的人罷了。”無邪湊在杯口嗅了一下,沖泡的香氣仍然十分怡人,“我們做了十成的準備,成敗此時已不在我們了。”
他這才將信將疑地坐下來。
砍殺聲起。
窗外搖曳的人影倥傯中,時時傳來博殺的聲響和血液飛濺的痕跡。
白粲喝著茶,時時還透過茶杯縫打量無邪。
“怎么,是不是被我的年少聰慧驚呆了。”
白粲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妖成人形少則也要三百年,還好意思說年少嗎?”
無邪喔了一聲:“原來你已經這么大年紀了啊,我們半妖跟人長得速度差不多的,”
白粲:.......
外邊慢慢安靜下來,估摸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無邪和白粲起身向外走去。
幾個被活擒的人被一溜按著跪著,還有在遠離繼續追趕散兵的人。
白粲去遠處收尾。
無邪押著這幾個活捉的人,回到岸上。
追殺的賊人幾乎盡數伏誅,余下的局面也在掌控之中。她躍身上馬,準備即刻踏上返回朝歌的路。
黑云涌起,一道銀光閃過,前一秒還被牢牢押在隊伍里的俘虜,已經齊刷刷地在喉嚨處涌出血來。周圍兵士莫名所以然地張望著,十分惶恐。
他們摸著自己脖頸處的熱流,睜大了眼睛緩緩地倒下。
緊接著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他們的頸口有蠕動的小黑點在迅速擴大。
小黑點迅速像吸飽了血的螞蝗迅速膨脹起來,變成了一團一團的蛹。
這畫面何其熟悉。
直到有幾個蛹馬上要破繭而出什么東西,無邪才意識到,這是尸蟲啊!在宣姜的墓里見過的尸蟲。
只是見過的已經在宣姜的遺骸里沉睡已久,與這樣人類新死便被種上己蠱的情形截然不同,是以一時之間競然沒有反應過來。
幻境里怎么會尸蟲?
難道在衛伋和衛壽的死里,還有神的干預嗎。
那些迅速破螢而出的尸蛹里,浮起一股妖治的藍色的霧氣,像一張網,又似一排手,狠狠地攫住了人的精魄在往外拉。
這是一個奇異而恐怖的景象。
無邪頭一次看到,竟然有人也是尸蠱之力,強行控制和攫取亡者的魂魄。
那個被強行撕扯的靈魂慘叫著被尸蟲從肉身里抓起,毫無反抗之力。
然而在他們離開身體的一瞬間,便一個個如泡沫幻影般,破碎消失了。
“真是奇怪了?這還是頭一次有我吸不到的魂魄。”一個女子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
周圍明滅閃現,幻境頭一次出現了極不穩定的震動。
無邪明白過來,這尊煞神不是活過去的記憶當中,而是在當下,正試圖在幻境的殺戮中收割魂靈。但這些并不真人,不過是衛伋殘存的前世記憶中的一點投射,她自然是無法真得吸引真正的靈魂的。
她冷笑著四處打量了一下,像在評析一個藝術作品,又回盯著我:“原來是個幻境。這幾十年來,倒是頭一個還能迷惑住我的布置。我還在想,哪里來久違了這哪里的執念和怨氣……”
無邪還沒看清楚來人,就被一陣猛烈的沖撞擊落下馬。摔得生疼,緊接著被一只腳大力地踩在后頸。
在臉跟地面的磨擦中,無邪終于勉力看清了說話的人。準確說,是那個人在打量無邪。
那人發如飛蓬,自眼角至額上皆是火紅的鱗片,頭生雙角,妖而不冶,面相透出一種詭絕的美艷。雙肩著猛獸肩甲,半裸的上身是極緊實的肌肉。半裙環佩飄帶,無風而動。最為詭異的是他周身纏繞著兩條紅腹青背的長蛇,現在就是這兩條力大無比的長蛇咬著她的衣服,極不合常理地將她懸在半空中。
那人靠近她嗅了嗅,仔細盯了她一會兒,那是一種看著獵物的,冷靜,殘忍又不耐煩的神情。突然一笑,聲音忽而又變成了清朗的男音:“是你啊,小東西,居然已經化成人形了啊。”
他的面龐像是有變幻的魔力,雖然仍然是有詭譎的美艷,但此刻眉眼又轉而多了一絲英氣。
這就是雌雄莫辨的煞神嗎?
它的聲音好熟悉,無邪想。
然后她終于想起,初入白粲的幻境里,那個攔下叔譽的不平的聲音。他當時說:“你難道要為了這妖獸背叛帝君嗎。你就這么想要它?”
她有些恍惚,這口氣總覺得自己是個身價不菲的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