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維新背負著師父譚嗣同的死,活了三年了。
至于她是做什么的——從名字上看,姑且認為她是維新派的繼承者吧。
她每每想起師父在磨得一絲不茍的大刀下高呼維新,高呼改革時的樣子,心里就又痛又恨又恍惚
——好像他喊的是她的名字,好像又是一種信仰。
所以,她決定不再躲躲藏藏地茍且下去了。她就是死,也得報答他,就為他離開前的那句“維新”,攝魄勾魂一般牽絆著還活著的她。
對于維新,她是沒什么概念的。她只是譚嗣同從官兵魔爪下救出來的一個——至少當時是個小女孩。救下她后,師父就不管她了。他應該是覺得指望一個女孩子去變法沒什么可能,不,是沒可能。楚維新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她還記得,記得挺清楚。
【二】
“孩子,你幾歲了?”
“十三。”
“你知道我為什么救你?”
“不知道。”
“你的父母呢?”
“可能已經死了。”
女孩無神的眼睛被恐懼壓迫著,已經流不出來淚水了。官兵像處置牲口一般把雙雙患病的父母扔出隊伍外用刀柄戳著。她覺得他們和猛獸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把父母吃掉。也許他們也不屑去沾染平民百姓,只屑于,只狂熱于,沾染鴉片。
真恥辱,壯年的父親死在一群抽大煙的手里。
“我救你,是救蒼生的代表。因為我下一步,是救蒼生。”
女孩冷漠。救吧,你要真救得下,算你厲害。
“姑娘,遇見你是有緣,我為你改個名字吧。”
女孩眼睛都不抬一下,回想著官兵對她說的那句話“把她也扔下去,死一個算一個”和他們別起的滿是厭惡的嘴角。
世事如此,她認了。
一起死掉算了,何苦救我?
一聲嘆息。
“這孩子指不住了。好生撫養,讓她能過較安穩些的日子。”
“是。”
自那之后,她就叫楚維新了。
自那之后,再見師父譚嗣同就是自己十七歲時在刑場上看他英勇就義了。
【三】
他有個師兄,是師父摯交高琛的獨子。“聰穎勇敢”,是外人統一的評價。
楚維新也算是亂世美人一個,她與師兄高為遠的友誼很快就上升為了愛情。郎才女貌,沒人反對,挺好。
然而不好的開始是楚維新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我要進宮。”
高為遠同樣的莫名其妙。
“我要殺慈禧。”
高為遠一個激靈站起來:“維新你冷靜點!大勢已去,現在首要任務是避其鋒芒,令擇機會。”
“我避了三年,避夠了。”
楚維新的冷漠高為遠見識了,也包容了,因此他不奇怪她的語氣,而是奇怪她瘋狂的決定。
“我一定要去。師父死的時候,看的人是我。”
“那是巧合。”
“師父喊的也是我。”
“他喊的是變法。”
“我不管。”
“你殺了慈禧也沒用。”
“她死了,皇上就掌權了,皇上不想做亡國之君,他一定愿意變法。”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楚維新又記起了什么。
刑場上。
她從沒有那么認真的看過什么人,但那天,她看到他深邃的眼瞳,看到他不愿向封建勢力屈膝的身軀,看到他豎起的劍眉,看到那一道目光向自己照過來,太陽一般,刺眼,又堅定,堅定,又揣著希望。那是一種后繼有人的信任啊。
高為遠不忍,又拼盡全力“忍”了:“好。同生同死。”
他懂。她愿意為了似有若無的信任去赴死,管它是誰的信任。
【四】
高為遠自有門路,楚維新進皇宮輕而易舉。
她站在午門,看霞光遮掩金墻紅瓦,看長空斂住帝國悲歌。
她總覺得,這個國要完了。她這么大逆不道地想,因為,早已沒有人愛國了,或者是愛國之士太少,被趕盡殺絕了。
連她自己也不愛大清,這個沉睡的,睡得像是死了的,代號。
她殺慈禧,也不是為了報仇,她和師父譚嗣同沒有任何稱得上感情的東西。她只是不想辜負他,只是覺得,她該這么做。
她臨走前,高為遠對她說,這身宮裝太普通,不配你。
她難得地笑一次,是我不配這個身份,這個使命。
她又說,看著他,堅定地說,我死了,你千萬要活下去。我從來都知道,我不配你。
高為遠捧著她的臉,你殺了慈禧,我帶你走。
其實他知道,楚維新再也回不來了。
他看著楚維新轉身,被宮裝束縛著,走得很別扭。他有點好笑,結果沒忍住,淚流得一塌糊涂。
【五】
楚維新第一次見這個女人。
面上的皺紋是不必說了,不可避免,發隙的首飾,身上的錦衣也不必說了,本該如此華貴。她眼已下垂,景泰藍的護甲,百無聊賴地磕著景泰藍的碗。碗里是血燕,楚維新從未見過的東西。
楚維新跟在內監身后。低首再低首,垂眸再垂眸。
“你叫什么名字?”
楚維新思量了一下,快速地在楚維和楚新里選了一個好聽的,稍作改動。
“奴婢楚心。”
慈禧“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繼續磕著景泰藍的碗:“你處心積慮的,是要做什么?”
一旁內監聽得此話,嚇得顫抖。楚維新卻覺得,她只是在笑話自己的名字。
“奴婢楚心,并不積慮。只是存一顆好心,愿太后長壽安康。”楚維新使出畢生解數來討這個女人的歡心。
“賞。”慈禧笑了一聲。
硬生生笑出了楚維新的冷汗。
【六】
她成了慈禧的心腹。
那天,她給慈禧梳妝。
她拿出一支紅寶石的步搖,珠翠的縫隙鑲著黃金。夠她吃一年的。她掂掂這步搖的分量,心里有些酸。
她對鏡,正要為面前端坐的老女人戴上。這個老女人,最在意自己的美麗。其實,歲月早已剝奪了她的美麗。
她總是說,女人不美,天誅地滅,女人不爭,誰爭。
慈禧突然握住她的手,把步搖退下來。她取出一個木匣子,小心地將什么泛著白光的東西拿出來。“戴這個吧。”她說。
楚維新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這白玉的簪子,比起慈禧的其他金銀財寶,這算極其簡陋的一個。吊墜上已有細碎的裂紋。她詫異。
“這是我女兒阿珠小時候抓壞的。”慈禧說到此,陰影的臉上好似有了陽光,“阿珠最喜歡白色,你今日穿著淺色的宮裝,到讓我想起來阿珠,她要是像你這么大,也一定像你這么漂亮。”
“您說的是?”楚維新不知道有什么阿珠,看來對慈禧做的工作還不夠多。
“阿珠七歲就病死了。那年皇上駕崩,我躲在門外,聽他給顧命八大臣的囑托,沒管我病弱的阿珠。阿珠為了懲罰我,就走了。”
慈禧淡淡地笑。她總怪阿珠喜歡白色,白色不吉利。她總怪阿珠妨礙自己處理朝政,權力大于天。可阿珠真死了,她又怪自己。
楚維新不知怎的,心疼起她要殺的人。她使勁地搖頭,把這一點憐惜搖掉。可怎么搖得掉呢,再強大的女人,也需要憐惜啊。
慈禧看了看楚維新,好姑娘,真像我的阿珠。
我真想像愛阿珠一樣愛你。
可惜。
慈禧勾起一抹陰森,我知道你是誰。你和我斗吧,你早已被你信任的人出賣了。
【七】
一個月前。
楚維新剛在慈寧宮站穩腳跟。她乘夜色來到光緒帝被軟禁的地方。
她俯身門上,聽動靜。
“阿珍,你聽得到我嗎?今天我又和你說話了,我已經等你一百零三天了。”
楚維新皺眉,你就想著你的珍妃,死到臨頭了,你真行。
她推門而入。
皇上,珍妃走了,你要是想她,就趁早和她一起走算了。
載湉冷哼一聲:“你憑什么這么跟我說話?”
楚維新毫不客氣,也冷哼一聲:“皇上,有人愿意和你說話,你就知足吧。”
楚維新繼續道:“下個月十五,月圓之日,家宴一散,我找機會支開侍衛,和慈禧先回宮。你悄悄出宮,控制紫禁城。我在路上解決她。”
載湉背著雙手,冷冷地說,你就逞強吧,你要是成功了,我讓你做皇帝。
楚維新憤憤離去:“不可理喻!我不當皇帝!我真想殺了你!”
載湉笑了笑,目送她走。
她把他當扶不上墻的爛泥,可他心如磐石,堅定如斯,
他不允許一個小女子侮辱他的志向,要殺慈禧,也得他親自殺。
【八】
半個月前。
出宮了。
楚維新長舒一口氣。
高為遠從身后走來,抱住她:“維新,你來了。”
楚維新轉過身:“阿遠,我已經計劃好了。慈禧一死,你就通知維新舊人,扶持光緒上位。”
高為遠說好。
楚維新將頭埋在她懷里,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見他。
楚維新笑著說:“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菜市口。”笑著笑著,笑出來咸澀的東西。是眼淚吧。
“別說喪氣話。”高為遠撫弄她的青絲,“我說了,你殺了她,我帶你走。”
楚維新搖搖頭,自己走了。她的指尖上高為遠的余溫,也消失在夜里。
她死期將至。
果然,一個身影跳上房檐而去。
身影落在慈寧宮。
“怎么辦?要我殺了她?”
“不必。”那個老女人的聲音溫和的可怕,“楚維新。好名字。好樣的。”
【九】
那個身影,是慈寧宮侍衛的總領。
他是蘭兒的青梅竹馬。蘭兒,是慈禧。
慈禧站起來,走向他:“今天的事兒讓我想起了所有不好的東西。我給你講講吧。”
回憶。
咸豐皇帝氣息奄奄之時。
“懿貴妃,念在我這些年讓你統領六宮,讓你的兒子做皇帝的份兒上,你一定要為大清著想,不要為你自己想,掉進權力的坑。”
“皇上,你臨死了,還叫我懿貴妃。”慈禧冷笑,“要不是皇后生不出孩子,你才不會想到我,想到你還有個無足輕重的蘭貴人。”
慈禧頓了頓:“所以,皇上,你死后,我做什么過分的事,都是應該的。”
“你……”咸豐皇帝,奕詝,做過最錯誤的決定,就是想在臨死前氣氣懿貴妃,卻被她氣死了。
“奕詝,你知道,我從未愛過你。我甚至不信任你。”慈禧附在奕詝耳邊,“我最信任的人,是我的侍衛,我的青梅竹馬。”
多余的話,她一句也沒說,也不用她多說,咸豐就嗚呼哀哉了。
【十】
原來這個女人,心心念念想的不是權力,是愛,是眷戀啊。是阿珠,是奕詝啊。
十五,月圓之日。
楚維新扶著慈禧,她沒費多少周折就讓慈禧同意和自己先走一步。真是蹊蹺。
她走在慈禧右后方,匕首藏在袖子里,方便她一轉身,刀入心臟。
突然,慈禧停住了。“楚心,你看那是什么東西?”她指向水里。楚維新極速地思索自己應不應該去看看,看了,好機會白白浪費,不看,會引起慈禧懷疑。正在遲疑時。慈禧又說,還躲在她身后:“是阿珠,阿珠來找我……”
楚維新轉頭看慈禧,看她又怕,又想去看。楚維新的心疼得厲害:“奴婢去給您看看。”
然而,就是這一看。
刀沒有入心臟,卻架在脖子上。楚維新以一個蹲著的姿勢,被捕了。
“楚心,維新,你終究是被柔情害了。”慈禧笑了笑。
楚維新睜大絕望的眼,先是抽泣,然后是嚎啕。“你為什么這么狠毒!你為什么要我可憐你!”
慈禧搖搖頭:“我想,你要是幫我看了阿珠在不在水里,我就給你一個特權。”
楚維新眼里的淚明晃晃的。
“我讓你去看看高為遠。”
楚維新仿若五雷轟頂:“慈禧!你這個禍國殃民的賊!你干什么了!你把阿遠怎么了!”
慈禧抬手,一個巴掌打斷楚維新的話音。五個指印赫然出現在那張美麗的臉上。“有人叫你維新,可沒人叫我蘭兒!你有愛的人,我沒有!我沒有!我為什么沒有!”
楚維新怔住,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閉上眼睛說:“你殺了我吧。”
“哼。”慈禧冷靜了,“你早被人出賣了。被你心心念念扶持的光緒皇帝。”
“也罷,”楚維新冷冷笑著,擠出一句話,“我從未想過扶持他。”
【十一】
至于慈禧是怎么知道楚維新的計劃,始于一次粗暴的對話。
楚維新提出殺慈禧沒多久,載湉來見慈禧。此時的慈寧宮看似空無一人,籠罩在巨大的沉寂中。
載湉沒有拐彎末角:“我是帶著刀來的。我要殺了你。”
慈禧揚臉:“好孩子,我們有什么仇啊?”
載湉怒目:“你真虛偽。”
慈禧啟齒,輕笑,沒有了當年的風韻:“你覺得你殺得了我?從你過繼給我那刻起,你每一次要殺我,每一次都是徒勞。”
十年前。
慈禧站在還年幼的載湉面前,“載湉,你是我的兒子。”她冷笑,我的好工具。
五年前。
載湉起了殺心。“你害了你的親妹妹,就為了要我做你的兒子,你繼續做太后!”載湉怒吼。
慈禧幽幽地抿一口茶:“載湉,你知道了這件事,我就不能再這么掏心掏肺地對你了,我就得防著你了。”
載湉痛心疾首:“你掏的是狼心,是狗肺!”他舉起劍,砍來,被侍衛輕而易舉地踹倒在地。
慈禧抬頭看天,流下淚來:“載湉,我要讓你生生世世都看不到我死。”她又笑了。
載湉見了鬼一般,飛也似地跑,邊跑邊嚎,凄慘極了。
載湉回到現實。一片木然,充滿恐懼。他生生世世都看不到她死?
慈禧揮手,侍衛抓住了他,把他押回軟禁之所。慈禧在他身后笑道:“我留著你還有用。你千萬別死!”
載湉掙脫,沖慈禧跑來:“有人還會殺了你,你會死在楚維新手里!你會死在楚維新手里!”侍衛追上來捉住他。“你會死在她手里!”他又喊了一句。
“給我查楚維新是誰。”慈禧冷冷地吩咐。千萬別是楚心,慈禧嘆氣。
載湉灑脫地笑了笑,楚維新,我讓你死得像個烈士,你要感謝我。當你發現你根本殺不了她,你就仿佛被凌遲一般,陰霾籠罩,永世不得翻身。就像我,你必須知道,我現在多么痛苦,沒有尊嚴,刀俎魚肉。
【十二】
死牢。
高為遠的牢房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有酒,算是臨終之酒。
楚維新沖進來,撲在高為遠懷里:“對不起,對不起。”
高為遠捏著酒杯,手指修長,美極了:“維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楚維新瘋了似地點頭,哭,“我知道。”
高為遠的手撫過楚維新的臉:“你不許哭。你知道我愛你什么?我愛你的倔強,我愛你和別的女子不一樣。你剛毅,執著,讓我移不開眼。”他又補了一句:“倔強的女孩,永遠不哭。”
楚維新忍著淚,笑,“你沒辦法給我收骨菜市口了……”
高為遠也笑:“我們死在一起,真好。”
他們相依偎著。
慈禧躲在牢門后,流下淚來。他們死在一起,真好。
三年前。
“維新,你功課怎么沒完成?”高為遠拿著變法宗旨的考卷問楚維新。
“師兄,我覺得學這個沒用。”楚維新抿唇,“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高為遠愣了一下,又好像笑了一下:“我也不會殺人。”
楚維新使勁搖頭:“你不教我,我就沒法干我想干的事。”
高為遠探問:“你想干什么?”
楚維新又使勁地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我要干些什么。”
干些什么?或許是為天下眾生而死吧。
可是天下眾生太令人失望了。
楚維新在街上,看富人欺凌窮人,富人又諂媚官員,官員在慈禧面前低聲下氣,慈禧又向洋人求和。國土一點點少,人們一點點麻木,最后,街上死個人,多是繞著走的。偶有停下腳步的人,可那是什么樣的人啊,破布遮著身,匍匐在尸體旁邊,啃一口,舒一口氣:“終于吃到肉了……”他爬起來,繼續走,走到菜市口,等殺人,殺了人濺出的血,他趴在地上舔一口:“終于沾上腥了……”
【十三】
慈禧的難言之隱。
她一味退敗。別人說。慈禧攥緊拳頭,她要是退敗,能有慈禧這個人嗎?
她只知禍亂自己的國家。別人說。慈禧咬牙切齒,這個國家成這個樣子,你們就沒有錯嗎?
她蛇蝎心腸。別人說。慈禧冷笑,我不蛇蝎心腸,怎么管得了你們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百姓!
慈禧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別人不懂她,算了。她其實,還欠楚維新一句話——從她知道她叫楚維新的那一刻起,她就應該放過她,告訴她:“你走吧。我再難回頭了。”
【十四】
楚維新看著她要拯救的所謂的“人民”,歡欣鼓舞地,麻木不仁地,愚昧無知地在刑場等待著自己的死亡。是在等待喝下自己的血,沾上葷腥嗎?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然后絕望地闔上眼。
結束了,都結束了。
她最后再想一遍,譚嗣同,高為遠,慈禧,載湉。楚維新。她不會高呼變法了,她知道,沒用了。
來世她一定要做個平民百姓,好歡欣鼓舞一輩子。
奈何悲涼,極盡悲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