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永遠不會把他的絕望直白地傳達給兩個女兒,仿佛對于那個執(zhí)念深重的男人來說,這對雙胞胎姐妹就是他那時最后的希望。
哪怕知道希望只是個幻覺,他也情愿自我欺騙,甚至為這個幻覺搭上性命。
……
白銀歷1590年代的第一批本星殖民者,在這個曾經(jīng)被古代龍族統(tǒng)治的荒蕪世界上開拓出了第一片綠洲。而在那個時候,作為隨行的物理學家,父親最終還是沒拗過兩個女兒的堅持,把這對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姐妹一起帶到了三號科學城。
十七歲的塞拉爾和厄休拉在離開四海時,幾乎都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舍——
塞拉爾.紅月在“天空之城”格蘭蒂亞生活時,曾經(jīng)是個遠近聞名的不良少女。“不良少女”的名頭并非是出于她做過什么違背道德底線的事,而是來自一系列“光榮事跡”。
她曾經(jīng)當堂毆打騷擾學生的數(shù)學老師,以及把某個沒人敢惹的紈绔子弟揍得毫無還手之力——
在那個年代,能只身把兩個成年的男性精靈打進急診室,對于身處色雷斯首都的人類簡直是難以想象。
然而,紅發(fā)紅眼,天生擁有施法能力的齊伯利人被廣泛認為是星光年代末期,那位傳奇的半龍公主伊蓮的后裔。在西大陸,塞拉爾的同胞雖然直到近代才建立起自己的國家,但散居各地的齊伯利人實際上也擁有著比大多數(shù)人類更高的社會地位。
正因如此,塞拉爾才能在無數(shù)次胡鬧以后僥幸逃脫。
至于塞拉爾的姐姐厄休拉,雖然性格斯文,安靜好學,但她一旦產(chǎn)生了什么惡念,鬧出來的結(jié)果肯定比妹妹可怕得多。
現(xiàn)在想起來,塞拉爾甚至認為離開四海,前往那顆遙遠的荒蕪行星為四海文明開疆拓土,其實并不是一個不合理的選擇。格蘭蒂亞隨處可見的虛偽和精英階層的道貌岸然,也讓性格直率的她感到無比厭煩。
本星殖民地的生活條件并不怎么好,普通人根本難以長期忍受合成的航天食品,嚴格的生活規(guī)律和如影隨形的孤獨。盡管如此,本星夜晚那些屹立于浩瀚星空下的廢墟,對她而言甚至比格蘭蒂亞的精靈社會要讓人舒服一些。
只是在一次深入科學城南部遺跡的探索之后,時常帶著笑容忙碌歸來,沒事就會通過基站給四海的朋友和親戚們發(fā)上一大通語音消息的父親,漸漸就失去了笑容。
他不再連夜忍受著信號延遲和四海的朋友們聊天,不再為兩個女兒展示自己神奇的廚藝,甚至連說話時的情緒都消失了。
塞拉爾和厄休拉并不知道父親成日成夜地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圖書館和公寓的房間里,甚至為了節(jié)省時間而換上紙尿褲生活到底是因為什么,但對于姐妹倆來說,那種詭異的狂熱肯定意味著某種危險。
?。?p> 滅頂之災在那次探索任務后的兩個月陡然降臨。
三號科學城化作異形怪物的樂園和畸形廢墟后,世界聯(lián)盟的救援隊在一個名叫鐘凌的隴央上校帶領下進入這座鬼城,對遍布此地的污染和失控怪物進行了清掃。
鐘凌上校是一個理應被無限期收容的異術使用者,至于她為什么能在傳承缺失的情況下晉升位階6,成為使徒級的以太存在,塞拉爾至今也沒搞清楚。
那位有著形似齊伯利人的紅發(fā),五官卻充滿中州人特有柔和的女上校帶人抵達三號科學城深處的那座倉庫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幾乎完全變成怪物的中年男人。
那個渾身長滿畸變器官的男人已經(jīng)徹底死去,只是在那之前,他一直死死地用身體護住一只金屬儲物柜。周圍遍布的怪物尸體,似乎能夠說明他生前確實是在保護著什么。
鐘凌上校用法術強行將“黏”在儲物柜上的男人扒拉開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狹小的空間里居然還有兩個沒被邪惡力量污染的紅發(fā)女孩——
只是那個時候,緊緊貼在一起的兩個女孩眼中都早已失去了神采。在怪物襲擊這座倉庫的時候,科學城的通風系統(tǒng)和密閉閥遭到了嚴重的毀壞,哪怕父親拼死保護著這對姐妹,塞拉爾和厄休拉還是活活地凍死在了那個儲物柜里。
塞拉爾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里,她和姐姐似乎都是沒有質(zhì)量的怪異生物,永無止境地和很多看不清特征的生靈飄浮在一團混亂破碎的空間里。
那片空間充斥著仿佛來自無數(shù)個時空和古老年代的歷史,以及這漫長無盡的歷史中兆億生靈的生死興衰。
而不知什么時候,混亂的空間之上,唐突地亮起了一道耀眼的,如同巨大恒星般的璀璨藍光。
隨后,那道龐然無際,仿佛能照亮整個宇宙的藍色光輝閃爍了幾下——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軌蜉p易刺穿精神,直達以太體深處的“聲音”隨之響起:
【生命對你們很重要,不是嗎?】
在那個瞬間,塞拉爾和厄休拉都同時認識到了一件事——眼前那個似乎能以光年計算的龐大發(fā)光體,正是一位居于彼岸的偉大存在。
想到這里,飄浮在虛空中的姐妹倆都難以遏制地咽起了口水。
而就在塞拉爾猶豫著要不要回答那個問題的時候,旁邊的姐姐居然搶先用滯塞的嗓音開口了:
“沒錯。”
那道虛幻的,難以辨認出性別的嗓音再次響了起來:
【你們很不甘心,不是嗎?】
“沒錯?!?p> 塞拉爾雖然想要阻止厄休拉繼續(xù)說下去,但某種強烈的恐懼在那時阻止了她——那并非是眼前的偉大存在喚起的恐懼,那是屬于她自己的恐懼:
她知道,自己害怕死亡,不甘心在這里不明不白地失去生命。
【如果有第二次機會,你們還想再次行走于人間,擁有自己的生活嗎?】
“我們愿意。”
這回,姐妹倆幾乎是同時開口回應了那個問題。
無邊無際的藍色光芒微微閃爍了幾下,接著,那道虛幻的聲音用仿佛帶著笑意的語氣說出了最后的話語:
【很好。你們將成為光輝的使者,再度行走于大地之上。
【至于怎么利用第二次生命,這是凡人的問題,你們無需多慮——
【天使必須常常心懷慈悲。萬事皆有因果,謹記慈悲,否則你們就會被這份饋贈吞噬?!?p> 整個空間陡然變得無限明亮,須臾之后,兩人的視野里就只剩下那仿佛能夠點亮整個宇宙的璀璨光芒。
那是塞拉爾和厄休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證偉大真神的力量。
?。?p> “我和厄休拉成為天使,死而復生的時候,正忙著把我們裝進塑膠裹尸袋的幾個老兄都被突然出現(xiàn)的光環(huán)嚇得差點昏死過去。
“從那以后,我和厄休拉很快就學會了天使們的那一套——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把光環(huán)秀出來給普通人看。只不過,主教給我們的‘慈悲’,我和我姐恐怕都沒學會?!?p> 盤腿坐在遷徙公園長椅上的塞拉爾.紅月一邊吐出帶著薄荷味道的煙霧,一邊嘆息著說道:
“我和我姐的求生欲都很強,只是我們可能都沒料到,擁有‘第二次機會’以后,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p> 坐在一旁的“隴央”青年順手捺熄了抽完的香煙,并用他那詭異的魔法分解掉煙蒂,這才表情復雜地側(cè)過頭來,向吊兒郎當?shù)募t發(fā)天使問道:
“你們后來怎么樣了?”
雙手搭在長椅靠背上的塞拉爾望著晴朗天空中懸掛的兩顆行星沉默了許久,才苦笑道:
“我們認識了這么久,你就根本沒見過我姐。老路,想想這是為什么吧。”
路有為大概能猜到這對天使姐妹分道揚鑣的事實,只不過出于禮貌,他還是沒有追問塞拉爾和厄休拉決裂的原因。
“不過,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件事?這些事對于大多數(shù)人恐怕都……”
“是,我們作為人類的生命就和作為天使時一樣,簡直就是一團爛攤子。不過大家做朋友那么多年了,只讓姬思遠、梅芙和赫爾辛這些老不死的家伙知道,好像顯得我很虛偽。
“不過說真的,路,我們大概都不會隨便和他人分享秘密。且不論對方可能會拿著你的真誠反過來出賣你,做出分享秘密的選擇時,正常人恐怕都會有所訴求?!?p> 路有為微不可查地呲了呲牙:
“所以你現(xiàn)在對我有訴求嗎?”
“你覺得呢?”
路有為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腦袋,示意塞拉爾繼續(xù)說下去:
“你知道嗎?我姐和我都不是什么做天使的料——一個脾氣不好,一個又陰險得嚇人。這幾十年下來,我們倆沒干掉對方已經(jīng)算是萬幸。
“大概我和厄休拉僅剩的‘慈悲’,就是珍惜主賜予我們的第二次生命,也就這了?!?p> 塞拉爾看了眼手表,最后雙手一撐,敏捷地從長椅上躍了下來。那時候,她手里的香煙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這次聊完我就得忙上好一陣子,不知道下回能出來瞎晃都是什么時候了——”
“你們是要出差還是干嘛?”
塞拉爾無視了路有為的問題:
“記住,除了姬思遠和那對城府很深的天使情侶,不要跟任何人提我今天說的話。當然,要是一個月后神秘管理局開了個塞拉爾.紅月的追悼會,你就愛怎么宣傳怎么宣傳吧?!?p> “你到底——”
紅發(fā)天使頭也沒回地朝路有為擺了擺手,隨后便消失在了一道閃爍的無色光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