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殷殷從飛機一落地就和柳浙澈置上了氣。
北風穿過這座與松花江相依相傍的重工業城市,斧子似的砸在人們兩片凍柿子一樣臉蛋上。東北的雪向來盛大,許是老天也操心這片黑土地,替它蓋上了層白花花的厚棉被。雪被子底下則還有冰霜鋪成的褥子,天晴的時候冰褥子便裂出一道道瑰麗的花紋,裂紋里還滲出水來,濕漉漉地舔著行人的鞋底,于是街上多了許多因為栽個子而破口大罵的人。
秋殷殷穿著不防滑的馬丁靴,在濕漉漉的地上走的愈加亦步亦趨。拖著兩個行李箱的柳浙澈見狀過來伸出手,卻被你輕輕一閃身子,躲開了他想扶住你腰的手。
這種微妙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你倆上了出租車。
司機師傅是個熱情的本地漢子,打你倆一上車就喋喋不休地嘮起了家常。可秋殷殷心正煩,只得興致缺缺的禮貌性回應著,很快司機師傅也看出了你們之間微妙的氣氛,識趣地不再講話了。
秋殷殷其實和柳浙澈剛剛并沒有吵架。秋殷殷這樣一邊思索著,一邊偷偷瞥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他的皮膚很白,緊閉的嘴唇像深秋緘默的一片葉,一對深海色的眼眸像是被嚴冬冰封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前座。估計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吧。你想到這兒,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處對象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好三年。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子,秋殷殷曾經對這句話嗤之以鼻并思考這究竟有無歧視女性之嫌疑。可是又有哪個女孩不希望自己談戀愛的時候是被寵著的呢?但自己的另一半卻還是像從前那樣苛刻的要求和約束自己,從早睡早起到有時就連大街上多看了哪個帥哥兩眼都要被他發表長篇大論。
像是較了勁兒,他倆愣是一句話沒聊,熬到了目的地。搬了行李下了車,憋了一路的司機大叔忽然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腦袋,很熱心地沖他們喊:
“那啥,大過年的你倆可別犟著了,記著有句話叫床頭打架床尾和哈。”
說罷出租車絕塵而去,留著秋殷殷瞪著眼干紅臉,轉頭瞧瞧身邊拉了倆箱子的冷面男人,驚訝的發現,他的唇角竟若有似無地翹了起來,只是一片殘雪被風從楊樹枝上卷下,與他的唇角擦肩而過時又將那抹轉瞬即逝的笑順走了。
中央大街的人不少,本地人來去匆匆大包小包地提著包裝喜慶的年貨,外地人則很標配的左手一瓶格瓦斯,右手一袋馬迭爾面包,冷的牙齒都打了顫還非得嗦一根馬迭爾冰棍。秋殷殷頭次來哈爾濱,興奮地像只小麻雀似的在店鋪間飛來飛去。最終看中了一只漂亮的水晶球,孔雀藍色底座小心翼翼地托著新婚的夫婦和圓形的蒼穹,拿起來晃一晃,就會下起漫天的雪,在這個世界了,新人的笑永不褪色,一場足夠浪漫的雪也可以持續當永恒。
可是柳浙澈皺了皺眉說商業中心東西的性價比太低,從別的店鋪買可以花半價買到差不多的。她聽后瞬間性質缺缺,撇撇嘴把水晶球放了回去,看都不看他就又從店鋪里飛了出去,把那個讓人生氣的男朋友甩在了身后。
晚上按計劃他們去了燒烤店吃燒烤,按照柳浙澈的指引來到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店鋪。店老板意外的是個青年,蓄著長發套著松松垮垮的文化衫,墻上不僅貼著眾多搖滾樂隊的海報還掛著把吉他。猛一看讓人恍惚間以為自己不是來擼串的而是去清吧喝酒聽歌的。
但這兒確實是個燒烤店,老板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手藝卻不比同行差,隱隱約約有孜然和肉被油榨出來的香氣隱隱從后廚飄出。來的食客也大多是老板的熟人,尤哥尤弟地喊得親切,現在時間不早所以客人并不很多,尤哥忙的騰不開手,干脆讓人們直接掃碼付了款或者把現金放到錢臺上。
那是店老板尤哥在彈吉他,此時是十一點半,店里只剩寥寥幾個客人。頂著燒烤店老板身份的搖滾青年翹著腿,一開口卻在就著木吉他的旋律唱著民謠。
食客們紛紛跟著旋律打起了拍子,整日喧鬧不休的燒烤店或許此時才能連接出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來。
也有人問:“尤哥,你咋唱起童謠啦?”
尤哥笑笑,此時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滄桑和懷念出現在了一張年輕的面龐上:“因為曾經有個女孩兒喜歡聽童謠。”
在尤哥還不賣燒烤的時候,他就是燒烤店老板的兒子。他爸在一樓乒乒乓乓的不消停,又是洗菜又是剁肉,指針指向五點,烤肉的滋啦聲總會日復一日地準時響起,煙火氣漫進男孩兒每一個桔紅色的黃昏里。
少年把自己關在樓上,隔絕油膩的廚房,他幾平米的小房間里密密匝匝地貼著一圈海報,各類抱著吉他的搖滾巨星在他身邊沉默的嘶吼,而每當少年抱起手中的吉他,他逼仄的居室便成了舞臺。
他總在歌唱,對著懸在對面二樓窗臺上的夕陽,也對天空中涂成金色的云翳。他將暮色從蜜黃唱到黛紫,直到有一天少年的黃昏闖進了一抹白。
少女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涼鞋,黑色的長發在風中一飄一飄,她抱著書,光潔的皮膚在沉暮下閃著微弱的光。
少年坐在窗臺看著,嘴邊的歌也忘了接著唱下去。
后來他打聽到,少女剛剛搬來,在他隔壁的學校上學,喜歡看書,喜歡聽民謠。于是擁有搖滾的夢的少年從那天改了行,打開窗戶,彈著木吉他唱起了童謠。
女孩還是抱著書從他家樓下經過,只不過這回她停住了腳步,仰頭四處尋找歌聲的來源,一抬頭,就看見了窗臺旁的少年。那對明亮的黑眼睛看向他的時候他一時間失了語,只知道傻里傻氣地沖她咧開嘴角。
但少女沒嫌他傻,也沖他笑了回去,于是一段故事就有了開頭。
后來的一切發展的平淡又順利,從一開始黃昏中的相視一笑,到第一次搭話,再到一起上學放學。兩個人的學校就面對面,少年知道女孩喜歡喝草莓果粒的酸奶,就天天跑去小賣部買,然后趁大課間偷偷翻墻,溜到對面學校的鐵欄桿前遞給她。少年不僅是她最貼心的朋友,也是她最忠誠的侍衛長,也曾為她動過拳頭打過架。
打過架的少年被學校停課了一周,被他爸揍了一頓關在了樓上。少女不敢上門拜訪,只得焦急地等在窗前,而他也不是毫無辦法,不一會兒,一只紙飛機從窗口鉆出,落到了她面前。
“我一切都好,不要擔心!”紙飛機上這么寫著,最后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她抬頭看過去,少年沖她擠了擠眼睛,做出一個搞怪的鬼臉,少女噗呲一聲捂著嘴笑了。
就這樣,她每天放學經過他的窗口都會等到一只永不遲到的紙飛機,少年將自己的生活以此為媒介傳達給她。
“今天有兩只鳥兒在我窗臺打了好一會兒架,笑死我了,要是我會畫畫就畫來給你看了。”
“我給你講,我今天發現我房間那臺收音機居然沒完全報廢,它還能接收到信號呢!我有的玩了哈哈哈!”
“無聊死了,什么時候能回去上學啊,我要發霉了!”
......
一架架紙飛機像純白的信鴿,穿過燒烤店的油煙,落進穿著白裙子的少女懷里。
少年向少女表白的那天緊張的要死,那是個寒冷的冬天,他一路上在心里排演了好幾遍流程,結果一不小心就在冰上滑了個狗吃屎。硬邦邦的冰磕地他的臉火辣辣的,但他顧不上痛,滿腦子卻都是想死的念頭,因為他在喜歡的姑娘前丟臉了。
沒成想少女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他走路不看路,一邊又走到他身前蹲下,伸出了手來。
少年望著女孩兒彎成月牙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怕了。
少年和少女漸漸長大,成了男青年和女青年,從地下戀情到敢于光明正大地牽起手來,一切看起來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是二十出頭的年齡,也是人想法最多,行為最沖動的時候,他和她在未來的去向上產生了分歧。
女孩不想再守著哈爾濱,說要南下,去北京或是上海謀取更多的發展。
而他想不通,對于他來說哈爾濱除了冷一點又有什么缺點,他們可以活在熟悉的城市里,也能多陪陪家人,何樂而不為呢?
就這件事情兩人不止大鬧小吵了多少回,在一次爭吵中,她失望地指著他,說出一連串“不知進取”,“沒有未來”的責怪。年輕男人的自尊心很強,最怕聽到的就是這種指責,憤怒沖昏了青年的頭腦,他狠狠甩開女孩的手,喊出分手的字樣。
女孩先是一愣,接著眼眶紅了一圈,但她還是抹了抹眼睛,顫抖著聲音冷冷地回復:“好啊,分手就分手。”
這么多年的愛戀,在一場幼稚的爭吵中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