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的人們歡欣鼓舞,頭上的烏云終于散去,又沒什么可以再威脅到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了,接下來是如何重建曾經輝煌過的人類文明。
艾牧卻不這么想。
世界各地的人類頭領,不知道為何勝利來得如此突然。出于某個目的,盧遠梅封鎖了關于“獵戶座”的所有信息,這讓一切變得更加神秘,而神秘又帶來力量,力量使人盲目屈服。布朗不再質疑盧遠梅等人的領導地位,至少表面如此。
關于如何重建世界,幸存的人類再次展現出這個物種的復雜本性,以及,劣根性。
棄核的主張從最初的主流很快變成非主流,人類一百多年來已經離不開電力,重建其他獲取電力的方式顯得有些舍近求遠。好了傷疤忘了痛其實只要一秒。要么是不夠痛,要么是沒痛在自己身上,無法感受通常就無法深刻認知。
AI未知原因的迅速戰敗讓一些人相信它們仍舊可以被輕易掌控,那些智能化帶來的便捷實在是讓人不忍輕易放棄。能讓AI代勞的人們還是不愿意親自動手。已經很方便,還要更方便,哪怕犧牲部分控制權和安全性。
無敵最寂寞,拳頭出真理。沒有了生死存亡的共同威脅,一些人類又開始搞事情。和平讓他們覺得很無聊,按部就班的勞動讓他們覺得自己與機器無異,他們覺得用暴力迫使其他人為自己服務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如果人類又將成為上帝,他們想成為上帝的上帝。人性里那些沉淀千年的東西,再次沉渣泛起。
一天,盧遠梅和許都來到艾牧居住的小院。說是蹭飯,艾牧知道她是來找些靈感。
小雙和小美做了拿手的飯菜,大家圍桌而坐,觥籌交錯,把酒言歡。還沒等盧遠梅打開話匣,艾牧先提起另外一件事。
“盧博士,我和他們商量了下,戰爭已經結束,我們想到處走走,過些日子就出發。”
盧遠梅不覺得意外,泉城只有這么大,四周大漠荒涼,沒有特殊原因誰也耐不住這里的寂寞。
艾牧比一般人耐得住寂寞,他想離開,是因為前面的事情已經完結,后面的事情他沒興趣。他對新世界當然有自己的構想,如同當時他在小鎮上的作為,只是面對著當下人類的復雜,他寧愿選擇再次出世。
盧遠梅問:“你們準備去哪?”
小雙說:“周游世界。趁著我們還年輕,趁著現在人少,趁著人類現在還算齊心,世界還算和平。關鍵是,趁著那些美景現在還不收門票。哈哈。”
盧遠梅說:“好,我會跟各地的人類打個招呼,盛情款待你們。這次能扭轉局面離不開你們的努力,你們是人類的英雄,應該得到最高的禮遇。現在想請你們幫最后一個忙,說說你們對于這個世界今后的想法。”
最不喜歡講大道理的小美今天反常地第一個說話:“盧博士,我喜歡你的風格,理性而且堅定。由你來領導人類的重建工作再合適不過。外面的近況我聽說過一些,我覺得既然總有人不自覺,還是要有些手段約束他們,別因為他們的私念和任性,再把得來不易的局面破壞掉。我們的小鎮與自然融合得很好,我建議以后除了特殊原因必須組建的城市外,可以只發展小鎮這樣的聚集方式,而且要劃定區域,把大部分的地方還給自然。還要限制人口的增長,沒有天敵的物種很難自己達到平衡。”
盧遠梅不禁笑起來,她說:“謝謝你的肯定,我可不是什么人類未來世界的領導者,而且再過幾十年我也會死。人類習慣的組織方式就是集權,自然世界里也有集權。即使人類比動物略微多些智慧,但要每個人做到自覺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你說的約束我也認為是必要的。人類與自然平衡的問題以前提過無數次,但是誰也沒有主動去做,這里面的原因很復雜。現在狀況簡單一些,也許還有實施的可能。”
華山說:“小美說得對,不能重蹈覆轍。歷史證明,哪怕是兩次世界大戰后人類也沒有真正反省過自己的所作所為。現在這列滿載人類的火車被AI推下懸崖,我們這些幸存的人類是不是應該走一條另外的路呢。這個星球還有幾十億年的壽命,只要我們自己不折騰,根本不需要去尋找什么其他的宜居星球,這里就是天堂。只是,道德、傳統、法律都沒辦法約束全部的人類,恐怕……”
盧遠梅問:“恐怕什么?”
華山說:“恐怕還是只能用武力約束,強制人類不能做一些事情,比如進入事先劃定的禁區要受到懲罰,比如人口增長到一定程度后必須降低生育率。但這樣,似乎又限制了人的自由選擇權利,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有可能走形,說不定維護原則的武力會變成欺壓同類的暴力。”
盧遠梅說:“是的。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無論什么好的制度,執行的人不靠譜,最終要么變形要么不了了之,這恐怕是人類的曠世難題。用強力去維護的東西一旦失去強力,馬上就會崩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小雙說:“可惜無法像改造基因那樣改造人性,經過刻意改造的人類也不是真正的人類。如果有人可以一直守望著人類,隨時干預就好了。”
艾牧說:“沒有人能做到,但有AI可以做到,‘獵戶座’就是最好的守望者。給予它制衡人類的力量,甚至可以授權它以人類內戰或者自然災難的方式來實施平衡。只要最終的平衡可以達到,制約可以實現,采取任何方式都不為過。
我們必須清楚今天討論的目的是什么,也必須清楚我們做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艾牧的這個想法對盧遠梅有些觸動,“獵戶座”確實是最適合擔當這份職責的,只是不知道它是否愿意來看護人類這個頑皮的“孩子”,這個幾百萬年都沒有真正成熟起來的“孩子”。
盧遠梅說:“我們討論的目的,是找到最現實的一條路,可以讓人類和外部的一切正確相處。我們做這一切的目的,是為了種族的生存和發展。正確地相處,才談得上生存和發展。生存和發展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人類就是舞臺上的演員,終究會有謝幕的那一天,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才是目的。以何種方式存在和發展,才是這場表演的真義所在。”
艾牧附和道:“這個解釋和比喻好。既然一切終究會逝去,如何存在才是重點。但是,我們不能把這個觀點強加于人。武力也好,守望也好,失去人之為人的本義,也可能扭曲了人類存在的意義。人性中每一個面,不以善惡對錯論,都是有價值和意義的。給予個體自由選擇的權利,同時避免這個物種玩火自焚,是件兩難的事情。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傾向于上個保險,其他的隨意。我愿意相信人類經此大難,會變得比以前聰明一點,理性一點。”
盧遠梅大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要管,但不能把人變成非人。這是個難題,比面對AI還要難。AI還有些規律可尋,還有些制約手段可以用。人類的個體和整體,都是謎一樣的存在。她問艾牧,能否給些具體的建議。
艾牧想了想說:“現在只有一百萬人,傾聽他們的聲音不難。有想法的讓他們說出自己的想法,沒想法的就給他們方案讓他們選擇。真理越辯越明,最后只會有幾種主要的方案。如果剩下的方案都有合理性,就讓人們重新組合,各自去實現自己的方案。自己選的,最后成與不成總不能怪罪他人吧。設定幾個前提,最好是通過一部共同綱領,也就是所有剩下的人類必須遵守的底線。比如,不能危害他人;比如,不能進入劃定的自然保護區域;比如,不能搶奪他人財物,如果今后人類還有財產概念的話。”
華山說:“一定要控制武器,最好是把殺傷力強的武器統統銷毀包括生產線,只保留技術。仍舊需要公共管理機構,不然最后還是會亂套。”
盧遠梅嘆了口氣說:“人類社會很多事情,幾千年來反復印證過,結果就是,無解。制度,法律,道德,宗教,等等,哪一樣都無法約束整體人類。無序和完全自由狀態下,只會更混亂;強力約束吧,又說違背了人之為人的權利。普世的價值觀,人之為人的共識,即使只有一百萬人似乎也很難達到。”
艾牧說:“是的。既然很難達到,就不強求吧。守住幾個底線,無須刻意追求一律。人類也沒那么偉大,如果再次把自己玩沒了,也是命運,誰也沒辦法。”
盧遠梅沒有繼續討論,她深知即便只是守住幾個底線,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之前人類最強大國家的元首,面對著數以億計的國民,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永遠無法兼顧的策略,應該也很頭疼吧。
這是艾牧和盧遠梅最后一次面談,當時他們并不知道。如果他們知道,或許會好好地告個別。
幾天后,艾牧離開泉城。
他們花了兩年時間,走遍整個世界,最后才回到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