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李長軍還是去生火去了,他說,去燒水泡茶。
或者是他也覺著這坐著有點找不到話茬子,我倒是也覺得這會喝茶應該很愜意。
太陽剛翻上拐棗樹梢,把我剛才坐的地方曬得明晃晃的,在這冬日的上午居然有點熱起來,我朝屋檐下挪了挪,以躲避陽光的撩騷。
這一挪,剛好讓視線有了機會穿過拐棗低垂的樹冠,看向村子前面的山谷,真是漂亮極了!
東山還在晨曦的陰影里,沉靜得像一塊干凈的黑板,讓這會才從村前的山谷中升騰起來的霧如絲般舒展,就像是誰在黑板上作畫一樣簡潔明快。
散落在一溜梯田中的房舍,被陽光照射的黑白分明,揮舞炊煙招徠蓬松自在的云霧。
幾只小鳥從陽光中歡快的縱入霧中,許久,才又從很遠處的黛色背景里向我們這邊飛來,鉆進這碩大拐棗樹冠中,嘰嘰喳喳。
拐棗樹靠近樹根的地方,幾只破爛不堪的鞋子被用長長短短的繩子掛在樹丫子上,就像死魚一般無可奈何的一動不動,讓人無法再想象它曾經穿在誰的腳上,經過了多么不平坦的道路。
對了,如果你有機會去我們那邊出入,你可能會偶爾碰上這樣被掛在老樹上面的鞋子。
那種在遒勁滄桑的自然背景上掛著幾只破鞋的場景,著實有點讓人毛骨悚然,會讓你去想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這種完全不合時宜的地方。
其實這一點都不令人恐怖,我還能從其中感受到兒時到樂趣來。
每年除夕夜,家里過年的所有東西準備停當,大人們在家里燒四神紙的時候,孩子們就會開始這個叫做湮毛蟲的活動來。
“湮毛蟲”?這幾個字肯定不準確。
很多我們小時候用的語匯在現在的書寫體系中都找不到對應的字,這實在困惑我很多,這個詞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得到父母的許可,把老早就準備好的一只不再能穿的鞋子拿來,用棕葉結成的繩子套住鞋幫,由我在前面拉著棕葉繩,妹妹和弟弟就一人用撮箕端著石灰,一人從撮箕里面抓石灰出來撒在我拉著的舊鞋上面。
當然,旁邊或者也還會跟著其他小朋友,大家唱著這個儀式專用的歌謠,一邊撒石灰一邊圍著房前屋后就這么慢慢的繞圈。
“湮毛蟲,湮毛蟲,小的上樹,大的鉆孔——”
這個過程的要訣是一定要把人常去的地方都得走一個遍。如此,來年在這些被湮毛蟲圈定的地方,各種嚇人或者有毒的蟲包括蛇這些,就不會出現。
我當時甚至毫不懷疑,那些蟲豸們肯定會感知我們的神圣行動,只要我們在這個儀式中曾經走過的地方,它們都會自動退避三舍,不然這一把撒下去的石灰,定當讓它們飛灰湮滅。
所以我們會很認真的把我們能想到的自己可能去玩的每一個角落,都唱著歌拖著鞋走一遍,然后再拖到一棵大樹前,把鞋懸空吊在樹上,把剩下的石灰都撒在樹底下后才算完事。
石灰有消毒的功能。現在想來,或者就是用這種方式給房屋周邊消個毒吧,消毒當然能夠起到驅散蟲豸的作用。
這種把生活中功能化的需求,用這樣一種儀式化的方式來完成,讓我的童年滿是恬靜的神秘,滿是恬靜的幸福。
但每每我想起這個過程的時候,我都覺得那個湮字是錯了的。
有沒有一個表示撒而讀音近似的字,讓我可以把我們拿鞋當著毛蟲,往上面撒石灰的情景跟這個字聯系起來?我一直試圖找到,但好像都不合適。
李長軍拿著兩個碗,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缸出來在他剛才的位置上坐下,吹去水面的茶葉殘渣,把碗扣缸子上當著缸蓋。
我沒話找話:“我看拐棗樹下還有好多吊起的鞋,現在還有人湮毛蟲呢?”
李長軍也看了看那樹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臉:“現在沒人搞了,我去年嫌細娃在身邊煩,就叫他們去搞了一回。你不說,那些細娃都喜歡,就停不下來,掛了好幾只鞋在那里吧?”
他這么說我才想起來,這個儀式指不定就是大人們要燒紙禮神,怕小孩子家管不住嘴巴亂說,把我們都支開的一個小把戲也說不定。
他叫我喝茶,那真是好茶!
“今年春季的時候我沒有出去,我還去摘茶葉了的——其實,我喝不出來茶的好壞——”李長軍訕訕的說,“我覺得這種茶葉太嫩了,味道太淡,粗茶葉才有勁——”
確實,要從茶這種東西品味出來那些復雜的味道,是需要細膩復雜的感知系統都還健全,并得到生活仔細呵護的人才可以的。當生活這個粗糲的砂輪把人生的輪廓都抹平的時候,那些具有感知能力的細膩觸覺也一并被打磨進了歲月的垃圾桶里了,只有苦或者痛這種巨大的刺激才能夠給身體帶來反應。而像品味茶葉這些原本珍貴、給生活帶來滋潤的清新味道,就不再能夠被身體感知了。
那,你還花那么多時間去選這些嫩芽干什么呢?弄得既費馬達又費電的。我調侃著這么問他。
“這好東西要是拿來賣,應該很值錢,只是后來我又覺得,這么好,也就舍不得賣了,嘿嘿嘿——”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邏輯:很貴重,對自己又沒有價值,卻舍不得賣。
不過,李長軍把他認為最好的都舍不得賣的東西,還給我分享,我心底的感激油然而生,其實我也還不算外人呢!
“我聽爹說,就是這種茶葉,當年他二叔去當兵的時候就帶去了一些,后來還寫信回來要再給他郵寄去,說是他們長官覺得很好喝,他后來還升官了,說不定就是這好茶起到的作用呢。”
那是,用來巴結領導肯定是絕佳選擇!
對,李長軍原本還有個二爺爺的。從后來的閑聊中我知道,他這位叫李晨軒的爺爺應該算得上是他們家族,乃至我們這個村子歷史上的驕傲了。
那應該是解放前,李晨軒就在我們縣享有盛譽的龍潭中學讀書去了,與當時國人的受教育水平客觀看來,前途不可限量。
這不,中學還沒有讀完,李晨軒就直接從學校選擇了參軍,一進部隊,還就當了個什么領導。
當時的一家人,就開始憧憬著二叔回來光耀門楣,改變這一大家子祖祖輩輩窮居山鄉的命運呢。
可是,再后來慢慢就沒有消息了。時間一久,尤其是這個村子里的兩家人都經歷重大變故物是人非之后,這個叫李晨軒的人,就變得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了一樣。
李長軍拿起我們放在階陽石板上的茶碗,從搪瓷缸里往我的茶碗里倒茶。茶汁如線一般注入茶碗的聲音都甘洌清脆——
這個時候,一個木門門軸旋轉的聲音傳來:“吱,吱——”
我和李長軍同時循聲望去,火鋪屋的門正徐徐關上,不流暢的關門過程,就像人在關門過程中遇到阻力停下,然后又再加大力道才關上的樣子。
當然,并沒有人在推門,就發生在我們兩三步遠的地方,我跟李長軍都看得真切。
我扭頭看李長軍,他面如死灰,正如我一樣,不知道如何是好。
說實在的,我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看到這種情況,在被驚嚇之余,第一想到的是不可能。
會不會是風?可這木門阻力很大,如果是風把門吹關上了,那我們不可能感受不到風的存在吧,雖然是暖陽之下,可畢竟是冬天啊!
我起身走到門邊,試著把門推開。這上了年歲的木門用料扎實,門真沉,但我我要推開它還不至于吃力。
李長軍這時才木納的走過來,跟著我一起向門內張望。
我還專門看了看門后,確認屋內并沒有人。
火鋪上的火燃得并不旺,青煙裊裊,似乎在找出路而不得的樣子。
這時那個關門聲就在我們的鼻子底下響起,門再次慢慢而不可抗拒的徐徐關上——
我本能的往后退開讓出門來,眼睛的余光剛好看見,階陽上我們剛才喝茶時放那里的兩個茶碗,其中一個兀自慢慢斜過身來,讓茶水潑了一地。李長軍可能因為我的眼神的引導,也朝那茶碗看過去,正看到那茶碗又慢慢的又立正起來。
我們當時都怔住了吧,我們就這樣站在那里相互瞪著眼看著彼此。
我確實不知道怎么辦,我想李長軍應該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吧,聰明的你,這種情況到底該怎么辦呢?
后來我很多次都慶幸的想,畢竟當時我們兩個人在,或者相互間心里上有個安慰吧,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挺過那令人窒息的瞬間。
所以我從此相信情感是可以分擔的,憂慮、難過、痛苦,尤其是恐懼!
就在我們兩人都怔怔的站在那里的時候,拐棗樹下一個女孩唱兒歌的聲音傳來——
“湮毛蟲,湮毛蟲,小的上樹,大的鉆孔——”
剛好我們站著的地方扭頭就可以看到拐棗樹下,那里沒有人啊?
確實沒有人,但卻不是沒有動靜!
從車家出發上來的那條路歪歪扭扭,繞過那兩臺曾經讓李家和呂家大動干戈的蔬菜地,再從拐棗樹下繞到我們所在的這個院壩坎上來。
卻見在菜地旁邊靠近拐棗樹這邊被樹蔭遮住的這一段路上,一把一把的石灰撒在地上形成的印子,伴隨著稚嫩的湮毛蟲的兒歌聲,向拐棗樹下衍生過來——